月下观物:论邵雍的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

月下观物:论邵雍的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

上海的八月,阵雨之后,一轮明月升起,我和友人柴庸两个人在街头漫步。

柴:当明月静静地升起时,多少人抬头仰望着她,同时在心中升起多少个不同的明月之境?如果以我观物,则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满沟渠”之境,容易有我无物。年轻的失恋者因此常常迷失其中;如果以物观物,则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境,时常物我两忘。自在的体验者因此常常超然其外。

以我观物往往执著于个人欲望,看到的常是遗憾,让原本失意的失恋者更加迷失;以物观物能够获得视角的超越,发现的多是美妙,让原本超然的体验者更加开朗。

林:你所说的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都是出自北宋大儒邵雍。邵雍在《渔樵问对》中提出若能做到以物观物,则能“能用天下之目为己之目,其目无所不观矣。用天下之耳为己之耳,其耳无所不听矣。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以物观物当真就像邵雍所说的那样神奇?

柴:以物观物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但在邵雍的那个年代用以物观物的方法达到以天下目为己目,以天下耳为己耳,以天下口为己口对于普通人那是不可能的。当然在我们这个互联网时代已经能近似做到了。我们通过科学技术这种理性工具实现了人类的客观观察。而客观观察则是以物观物的目的。

林:那么究竟什么是以我观物,什么又是以物观物?

柴:以物观物和以我观物是一种实用观察方法,阐述了如何更客观地观察世界的道理。在明白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之前,我们需要明白什么是“物”和“我”。“我”就是观察者,它是具有情绪、欲望、知识、超我等属性;“物”则是被观察的对象,它既包含客观的自然又包含由人类创造出来的近似客观的人和社会。“物”与“我”的关系如下图:

月下观物:论邵雍的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

每个人通过对外界的观察形成了被观察事物的在我们内心世界中影像。但是由于每个人的身体、情绪、道德、知识、欲望等属性都是不同的,而且在观察过程中,每个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这些属性,这种影像和事物本身往往存在差别。这就好比是每个人都戴着有色眼镜在看世界。

因此,同一个事物在不同人不同时刻看来往往是不同的——由于有色眼镜的存在而附上了某种特殊的色彩,这是以我观物。比如,当一个人情绪失落时,他所见到的事物也会蒙上失落的阴影,这是戴着情绪的有色眼镜;当一个人富有同情心时,他所见的社会现象则更加感同身受,这是戴着道德的有色眼镜;当一个人精通使用锤子的知识时,他所见的问题往往会被看成钉子,这是戴着有限知识的有色眼镜;当一个人充满对各种欲望时,他所见的事物往往因为与欲望之间的落差而容易发现事物的缺点,这是戴着欲望的有色眼镜。

林:有色眼镜与生俱来,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最终都归为以我观物,那又何来以物观物?

柴:确实没有人能摘下这副有色眼镜,但却可以淡化它的色彩从而更大程度还原事物本来的面目。

林:以物观物就是这样一种用来淡化有色眼镜的方法,从而让我们对世界的观察更加客观。

柴:确实如此。要做到以物观物,首先要做到邵雍所说的反观。反观指的是能够观察到自己正在戴着什么有色眼镜在观察。因为只有你先意识到有色眼镜的存在,你才有可能进一步为淡化它的影响。这种反观是观察之上的观察,正如孔子所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自己不知道才能算得上真的知道或者说智慧)。

在反观这种视角中,观察者“我”和被观察者“物”都成为了更高维度的被观察者“物”,这就是邵雍所说的“我皆物也”。这种视角类似于上帝视角,它并非是通过眼睛等身体感官来观察,而是通过想象一双在身体之外的眼睛来进行观察。这种反观视角并非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自我,而是属于更高层次的自我——超我。

这是一种心理和哲学交叉的概念,代表了一种未来之我,一种超越精神,一种社会整体在我们内心的投射,在此不做展开。我们可以用下图来帮助理解:

月下观物:论邵雍的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

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

在有了反观视角之后,在具体层面还要做到近观和远观——一个是用显微镜往近处看,一个是用望远镜往往远处看。近观就是指观察和意识到自己到底戴的是哪几副眼镜,就像我们在用显微镜观察细微结构那样。

近观强调我们需要对自己的身体、情绪、道德、知识、欲望等细致地分类和察觉。比如当我们和别人争论时,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说所想,哪些是来自知识层面,哪些是来自非理性的情绪层面,哪些是混淆了实际什么和欲望的应该是什么等。也只有分得清我们究竟在此时此刻用的是哪副有色眼镜,才能针对性地淡化这副有色眼镜的影响。

当我们在观察事物时总是基于某个环境之下。远观就是将这种环境不断地上推,从而让我们能从更广阔的环境来审视当下。比如当我正在屋里写作时,通过远观,我发现了我其实是在我人生青年时代提炼和记录着比较幼稚的想法(但这却对我的人生有着不小的意义)。如果我只看到了我在屋子里写作,那么写作将失去很多意义,我也会丢失大部分写作的动力。

以上在时间线上的远观,我们还可以在空间上远观。比如当我正在屋里写作时,我能意识到我其实是在上海这个大都市中,再大一些则是在中国,再大一些则是地球,然后是太阳系,然后是银河系,最后则是整个宇宙。这样繁华的都市、汹涌的大海、灿烂的银河、寂静的宇宙都可以容纳于我笔下的文字中。也就是说当我远观时,所处的环境是更为宏伟的,则会让我们带的有色眼镜显得更加渺小,从而淡化了它的影响。

林:我明白了,以物观物的关键在于能够觉察出在什么时候带的哪一副或几副有色眼镜,而要做到这一点则必须培养一种超越视角。只有先觉察其弊端才能物尽其用,正如孙子所说: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然后,再通过具体的远观和近观来实现淡化。

柴:也可以这么理解。但以物观物是及时的,而并非事后反思,也就是说在事中的观察中运用,而不是在事后的反思中运用。

林:如果我将这种超我的视角普遍运用在生活中,则也可以得到体验之体验,感受之感受。那么当我经历某件事的时候,我就可以察觉这其实不过是在我人生中的一种体验而已,正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同时既是当局者,又是旁观者。

这就好比是很多人刻意去鬼屋感受恐惧,恐怖事物虽然让我们感到恐惧,这是第一层体验。但由于我们有一种观察者心态,具有超脱了现实的视角,接近于以物观物,从而当我们在体验恐惧之时,又能产生一种刺激的感觉,这是第二层体验。这样,我就能获得更加丰富的体验和更加收放自如的情绪驾驭能力。

柴:这是一种很有创意的扩展。其实,以物观物中观察之观察,和你所说的体验之体验都源自一种超我审视自我的心智模型。苏格拉底曾说过: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苏格拉底的“审视”就是邵雍的“反观”。不论是审视还是反观,都在这一心智模型中是处于关键的位置。这种心智模型如下图:

月下观物:论邵雍的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

超我审视自我的心智模型

在此,我要提醒一下。以物观物是一种观察的方法,它属于人类知行行为模式中的“知”,而并非其中的“行”,也就是感知而非实践。而知和行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别。

知,追求的是尽量客观,减少有色眼镜的干扰;行,追求的是目的,而这个目的一定是以某物为本。比如,钓鱼者钓鱼这种“行”,一定是以人为本,追求人的乐趣,从而才去钓鱼;而不是以鱼为本,考虑鱼的感受——否则钓鱼者就应该抛掉鱼钩,直接用鱼饵喂鱼。钓鱼者在钓鱼时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就可以用以物观物的视角来获得更丰富多层次的体验。总之,以物观物和以某物为本这两者并非是矛盾的,只是一个运用在“知”,另一个运用在“行”,它们可以相互结合。

林:超我审视自我的心智模型你是怎么推导出来?真的成立吗?这种模型真的有人在用吗?

柴:它是怎么推导出来的,我一时半会也说不完。但正是因为我们俩在同时用这种模型,才会有我们之间的这一番对话。其实,我柴庸是你林凡的超我形态,而你林凡则是我柴庸的自我形态。落林为柴,林用为柴,我其实是你心中的一个理想化的自我而已。

林: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确实一番自我和自我之间的对话。在你提醒我的那一刹那,我好像忽然从第二阶观察上升到第三阶观察中,原本独立的你和我,又复归于一体,同时成为第三阶观察中的物。

闲谈结束,那一轮明月还是那轮明月,我则一个人踏上返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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