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四)


怀念父亲(四)


二、父亲的本色人生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秦朝末年的项羽就是一个本色的大英雄。

鸿门宴上,我行我素,大行妇人之仁;垓下之战,四面楚歌,依然叱咤风云,所向无敌;乌江边上,宁可站着死,也不屈辱生,不肯过江东。


末了,又极其性情地上演了一出霸王别姬。英雄爱美,末路难舍,若不是虞姬先其自刎,真不知项大英雄将作何改变历史的行动?


一曲霸王别姬的英雄悲歌,给历史平添了一抹凄艳的色彩。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是一个真名士,是数百年不世出的风流人物。


画,只画墨竹;


字,自创一格,人称板桥体,如乱石铺街,天然一段风流韵味;


作官,刚正清廉,爱民亲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为人,居然还有断袖之癖,瑕难掩瑜,真名士也。


所谓“本色”人生,就是能活出真性情。敢爱敢恨敢抗争,敢怒敢言敢担当;不虚不矫不逢迎,不媚上不欺下,不谄富不鄙贫;宁折不弯,铮铮铁骨;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顶天立地。


话说回来,“大英雄”能本色做人行事,气场强大,能力超人,想来应该不是太难;至于,一介草民,欲本色生活,安身立命,戛戛乎其难哉!


然而,父亲硬是演绎了他如介草民——本色的一生。


父亲一生遭际实在堪伤,写来不能不令人掷笔三叹,泣下沾襟!


父亲幼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深陷囹圄,晚年双目失明。


父亲人生最美好的三十年20岁~50岁(1949~1978),又是在无比艰难的生活环境下挣扎求生。


父亲生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那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


父亲历经了现代以来中国历史上的两次大饥荒:民国三十一年和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多少人死于这两次灾难,然而父亲挺过来了。


父亲大约是在十九岁上(1950年)成为富农分子的,我家在这一年被划成了富农。

这一年全国大部分地区实行了土改,划分成分,没收地主富农的土地、财产,分给贫下中农。


怀念父亲(四)

父亲也是在这一年失去了他的父亲。


尽管十九岁,按照时下的说法,已经成年了,但是实际上这个年龄还远不成熟,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父亲也是在这一年成了“孤儿”。


爷爷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极尽节俭之能事积攒下来的家业被没收殆尽,没有多久就咯血气绝身亡。而他老人家所谓的家业,不过是拥有大约七十亩旱地而已。这七十亩地,也有不少,还是临近解放很多人看到势头不对,纷纷卖地时,爷爷才治下的。


究其实,爷爷也从没有像一般人所想当然认为的那样——地主富农都是生活非常奢华的。


所以他接受不了现实,回想起他年轻时和曾祖父母三人全家共用一只饭碗的情景,勤俭节约到如今,终于治下了几十亩地,一下子没了,叫人如何接受得了?能不气得一命呜呼吗?


怀念父亲(四)

祖父一走了之,父亲可是顶着富农这顶大黑锅走了三十个漫长的春夏秋冬。


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的漫长岁月,父亲从一个俊朗挺拔的小伙,迫变为一背驼发白的老者!

岁月改变得了父亲的容颜,改变不了父亲的精神!


与父亲共同走过的36载时光,我从未看到过,父亲阿谀谁,屈服于谁;我没有看到过,父亲在任何人面前,有丝毫的奴颜和眉骨;没有看到过,父亲在或富或贵者面前,有过谄笑和佞相。也从没有听说过父亲对谁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父亲也许压根儿就不懂这些,也不会这些,更不愿去干这些!


父亲十九岁顶替爷爷成为富农分子之后,由于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性格,就自然成了历次运动的“运动员”——成了批斗、折磨、羞辱、痛打的靶子。


刚刚戴上富农分子帽子的年轻的父亲——一个十九岁的大孩子,在批斗会上,让他忏悔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过,父亲大声抗议,慷慨陈词:“我没有剥削过人,我没有压迫过人!我无罪!”


那些贫下中农积极分子就说他不老实,让他低头认罪,父亲不低头,几个人就一起使劲按着父亲的头,让他低下。父亲自然要反抗,他们就打他;让他跪下,不跪,就从身后跺父亲的腿弯,跺倒后,就几个人按着。

年轻的父亲,血气方刚,宁死不服,大闹批斗会。


不是父亲顽固,事实上,父亲说的也是实话。


家里仅有几十亩地,有一个长工,帮着干活。全家都得下地劳动,父亲十二岁完小毕业,就被爷爷拉回来干活,不让父亲继续求学了。


父亲这时候已经能顶一个成人劳力了!爷爷、父亲他们,亲力亲为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劳作,他们深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们不是寄生虫,不是剥削者,确实没有剥削压迫人。


正因为这样,刚直的父亲怎么会违心地说自己有罪呢?面对疯狂的吃瓜群众,父亲又怎么会不吃苦头呢?


文化大革命期间的1967年,批斗会逐渐升级,有一次,还是让父亲交代其压迫剥削人的犯罪事实,父亲还是凛然不屈,完全无视当时的革命形势已经是满城风雨,风声鹤唳,风刀霜剑严相逼。


怀念父亲(四)

这次父亲依然是不低头,不跪膝。他们说父亲死犟得很,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次运动不同过往,吃瓜群众比以往更疯狂,父亲被他们残酷地打断了数根肋骨。


这时父亲三十多岁,已是壮年人生了。但父亲没有蒋捷写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那样的凄凉,依然是一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气概。


到了大概是七十年代吧,大约是1977年,这时虽然已经打倒了“四人帮”,但是“地富反坏右”都还没有摘帽子,当时还是极左路线肆虐之时。父亲是生产队里的车把式,生产队里交公粮,父亲赶着马车,一起去的大概有会计、队长、还有其他社员,不知怎么公粮就丢了两麻袋。


找来找去,没结果。最后就又栽赃到了父亲头上。


这次的结果更惨,父亲被抓到大队部,让父亲对着扩音器,面对全大队人民交代犯罪事实,父亲本来就无辜,哪会交代什么罪行。不交代就喝斥怒骂,就拳打脚踢。家家户户都安有广播,且都和大队部的扩音器相通,自然家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曾说他们对父亲的每一次打骂声,从广播里传来,都像刀剜在她心上一样,痛不欲生。


母亲说,后来父亲给他说当时在场的大队干部,只有一个人没有动手,就是我们同村的史二和,他是当时的大队副支书。


恻隐之心,就是在疯狂的政治环境下,也不会全部缺席。


这次打我父亲的人中,还有一个人也很疯狂,后来他还当过我初二的数学老师,那时他该是大队部的一个小喽啰吧。


政治疯狂的因子,向来是不分职业和文化高低的。


再黑暗的日子,也会有光亮,也会有善良的光照。


父亲被打断肋骨的那次,一般人谁敢去看父亲,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在那非人间的时代,还就是有人敢冒政治上的大不韪,去我家看我那落难的父亲。


母亲后来对我说,有两个人来看你父亲,一个是华,一个是你金业哥。


华,就是王增华,他是我的小学老师,也是我的高中老师。母亲还清楚地记得,增华老师当时二十三岁。


金业,就是王金业,后来当过生产队长,对我父亲不错,对我家很同情。


一九七七年,父亲时年四十六岁,父亲又遭受了一次极左人士的疯狂摧残。


父亲十九岁时,没有屈服,没有低头;


三十六岁时,也没有低头,没有屈服;


四十六岁,年近天命,发白背驼,依然没有屈服,没有低头。


前文提到的,深陷囹圄之时,父亲依然没有屈服,没有低头。


父亲的一生,是性情的一生,是硬汉的一生,是英雄的一生,是本色的一生。

打不垮,压不弯,父亲是关汉卿笔下的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自然灾难,饿不死他;政治风暴,摧不垮他;疯人恶狗,咬不坏他;牢狱之灾,毁不得他!


父亲虽然性格刚烈,但心底善良,天性乐观,心中一派光明,心性一片天真,浑金璞玉。


父亲感恩他的嫂子,长嫂如母。父亲非常挂念亲她疼他的晚年寡嫂——我的大娘。大伯拉壮丁去后,杳如黄鹤,家里又划为富农成分,大娘不得不改嫁。但她还经常回“家”看看,看我父亲母亲。我父亲很感念他未成年时,长嫂对他的关爱。大娘改嫁后,父亲还经常去探望大娘,叔嫂情深,每次相见都依依难舍,送了一程又一程。


父亲也很护犊,高考复读那年,父亲去看我,见我病得可怜,禁不住潸然泪落。正是——“怜子如何不丈夫?”


父亲爱看戏,是一个典型戏迷。至今犹记父亲赶着马车,一路上哼唱着他熟悉的戏曲,时而高昂激越,时而苍凉低沉的情景。

父亲爱开玩笑,街坊邻居都爱给他“打乱儿”(就是开玩笑)。


父亲很乐观,无论生活如何艰难,无论环境如何恶劣,他从不悲观,从不颓唐。


小时候,我经常是在父亲晨练声中醒来。父亲每天在我们还没有起床时,就已经在院子里锻炼了,那啪啪啪的二踢脚声,至今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萦绕……


父亲是多么刚强的人啊,在那样的生活艰难下,在那样残酷环境下,我的父亲居然还这样生龙活虎!


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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