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師:他們於我如同一面鏡子,讓我時時警醒,陳衛華

一面之師:他們於我如同一面鏡子,讓我時時警醒,陳衛華/文

一面之師

文/陳衛華

我到復旦大學參加博士入學考試是2005年3月,那時我快唸完華中師大碩士了。此前的半年,我一邊應對學業和各種雜事,一邊複習備考,對可能涉及的問題進行了拉網式的逐個過關,並且把投送的材料精心準備,其中包括兩篇發表的論文。我還在申請欄上鄭重寫下:“如果能夠錄取為復旦大學的博士,我將在導師指導下潛心研究,力爭入圍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為江南第一學府增光添彩!”

我從漢口搭乘火車,18個小時到了上海,先在朋友家逗留一天,就前往復旦大學的主校區辦理手續。考試分為筆試和麵試。筆試有三門,分別是外語和兩門專業課,一天半就考完。

考試到第二天,上午12點筆試一結束,緊接著就是面試——真正決定性的環節。中午1點半,我們這些年齡懸殊碩大的考生便彙集在復旦大學古代文學研究中心的休息室。一個端莊淑靜的女研究生,殷勤地給我們倒茶,簡單交代些面試事項。屋外,博士生導師和助手們行色匆匆踏入各自的工作室——帶著上海式的簡練高效。

面試按抽籤的順序進行,我所在的小組有七個考生,我抽到第五號。似乎特別快就輪到我了。我隨著那個女研究生,器宇軒昂地進入一間古舊的工作室。裡面坐著兩個主考官,一個陳姓,一個吳姓,他們都是聞名全國的文科資深教授。這兩位大牌導師正襟危坐,法相莊嚴,帶著逼視的眼光直直地盯著我。此前我在網上看過他們在公眾場合的照片,是那樣的慈眉善目,藹然可親,全然不似這般嚴厲莊重。

第一個考題,是瘦瘦的陳教授出的,要我用英語把自己的求學經歷做個簡單介紹。我的外語水平不算差,這個問題本身也比較簡單,可平日壓根沒想到會在面試中出現這樣的問題。我還是自以為機警地草草回答了。一旁做筆錄的女博士快速寫著,她的偷笑裡,透著一絲鄙夷。

第二個考題,也是陳教授出的:“你所在的華中師大文獻所是全國天字第一號的品牌,那你談一下開山祖師張舜徽先生的學術成果和學術思想——要結合文本。”

我頓時矇住了。在華中師大文獻所,已故的張舜徽先生永遠是熱門的話題,所裡的教師絕大多數是他的弟子,或者曾經受業於他。我自然從課堂上間接瞭解張先生的一些學術成果。至於張先生的著作,我讀的極少,只是偶爾翻了一兩個篇章,感到有些枯燥覺得沒多大意思,加上又沒打算做這方面的專題研究。再說,我平日只有寫論文時才查閱一下相關資料,並且也只是尋章摘句式地找些隻言片語,基本沒有沉下心來仔細讀過什麼專著。即便對於張舜徽先生及其成就,我也只能機械地道出一些概念化的程式化的結論性話語。我對這位祖師爺,似乎特別熟悉實則極其陌生。

沒想到,面試居然問到這裡了。我只能硬著頭皮勉強作答:“張舜徽先生開創了歷史文獻學這個學科;張先生著作等身,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方面作了很多開拓性的貢獻;還培養了一大批在國內極有影響力的人才。”正確而無用的幾句套話,像祥林嫂的口頭禪一樣迅捷流暢,似乎把一切都濃縮了,卻又似乎把一切都說完了。

我立時陷入了無盡的虛空,直到頭頂傳來尖利的責備:“張舜徽先生是為華中師大增光添彩的一代宗師,又是你們學科的開創者,你作為張先生的再傳弟子,對大師的學術思想都不能簡單地說個子醜寅卯!”

“這個(考生)不行!”旁邊的吳教授終於開口了。他此前一直靜靜地聽著,間或生硬地“嗯嗯”兩聲,似乎這僅僅表明他在聽我作答。他犀利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一直警惕地凝注我。他手裡抖著我的論文,似乎想問點什麼,卻又不大願意開口。

我無望地等著第三個問題的到來,就像一場球賽已經打輸了兩局,剩下的一局無論怎麼打,結局都一樣。

第三個問題沒有拋出來,我的面試提前結束了——吳教授搖頭向陳教授表示“不用問了”。

我還是很有禮貌地向兩位教授躬身致意。這鞠躬和敬意,其實表達的是對名校復旦的敬仰。“江南第一學府”,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為神聖的存在——儘管我考不取!

離開的瞬間,耳邊傳來吳教授舒緩了很多的口氣:“你發的論文,就是那篇寫《西遊記》女性的,選題都還挺好,但蒐集的材料很成問題,邏輯也不嚴密。以後要注意,白紙黑字的,那多尷尬。”他輕輕指著桌上我遞交的期刊複印件。

那論文,並不是正規途徑發表的。當時很多高校都對研究生做了發文章的硬性要求,即便碩士也要在公開刊物發表兩篇論文。於是,眾多的“雜誌”或“論文集”的徵文廣告貼滿了研究生樓的佈告欄。不管論文有多糟,只要交上幾百塊錢的“版面費”,就可以在三個月內刊出。我由此認定論文好對付,專業課好過關。我從事的歷史文獻學就業面比較窄,加上我認定自己有能力在多個領域拓展,於是一邊匆匆應對專業課,一邊多方“拓殖”——研習電腦程序,參加司法考試。自以為智,恰恰適成其愚。四面出擊,卻處處碰壁,別的技能沒掌握,本行又荒蕪了。那時,為了迅速完成發文章的任務,我瞅準一個熟悉的話題——《西遊記》——從小電視劇都看膩了。很快“靈感”也來了,就圍繞《西遊記》女性命運來寫,迅而在網上搜羅各種資料,不出三天便搞定,連引文都沒校訂,就花三百多塊錢發在了極其低檔的刊物上。沒多久,我又以同樣的方式發了另一篇論文。就是這兩篇靠掏版面費導出去的“速成品”,並且和本專業又沒有多少牽連,還成了報送復旦博士入學考核的材料。

在復旦的面試,我真正詫異的,就是那個當著我面說我“不行”,並且提前讓我出局的吳教授——他和我已無絲毫瓜葛了,卻慎重囑咐我以後寫文章要嚴謹,這似乎多此一舉。更沒料到,他居然說我發的論文其實選題還很不錯,他顯然不是在恭維我——就憑他對我最為直白的排拒。也正是這絕無僅有的一點肯定,讓我隱隱覺察到自己在文史方面其實還稍有潛質可挖。

走到門口,我又瞟見吳教授已然柔和的目光,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憂鬱和惋惜。

後來的事實證明,確如吳教授所言,我的那篇關於《西遊記》女性命運的論文,選題特別新穎;也確如他所言,細節沒有處理好,漏洞百出,基本的套路都不對。論文選用的材料,都沒經過簡單推敲,甚而移花接木,生拼硬湊;邏輯論證中又以偏概全,導致有些結論過於武斷,甚至有違常理。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我的本行文獻專業,則極為強調在充分佔有材料的基礎上去偽存真,去粗取精,注重追根溯源,釐清真相。多年後,我靜下心來仔細讀了張舜徽祖師爺的著作,再次震撼於自己當初的淺陋和無知。或者說,我要是早些年從張先生那裡汲取一些基本的辨偽和考究的方法,從他那裡體悟一種嚴謹務實的態度乃至對學術的敬畏之心,那時就大概不會在論文撰寫中犯那麼低級的錯誤。

一面之師:他們於我如同一面鏡子,讓我時時警醒,陳衛華/文


信息傳媒高度發達的社會,文章一旦公開發表,收入期刊網,就有可能進入受眾的視野。我那篇漏洞百出的論文,卻又因其視角新穎獨特,多次被參引,幾乎在《西遊記》女性研究領域不可迴避。這留給我的,是揮之不去的遺憾。

“擦肩而過,追悔莫及”,用此形容當年我把論題選好卻把文章寫糟再恰當不過,用來形容我在博士面試時連基本問題都答不上來再恰當不過。

這一切是偶然嘛?絕不!正如當初我回答不出張舜徽的學術思想,我那時同樣回答不出另一個大師的學術思想,而在學術領域,倘若抱著應付的態度,停留在死記硬背一些概念化、公式化的內容,貌似領會了普遍的規律,其實始終停留在又大又遠的理念上。那麼,“向經典學習”“向大師看齊”永遠是蒼白無力的套話,“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也只能是一種精神慰藉。不難想象,一個人不具備相關領域的基本功底,不掌握基本的技能,無論從事什麼工作,那註定是盲人瞎馬,臨不測之淵。的確,人生的路上,確實需要不斷開拓自己的視野,最大限度發揮自己的潛能,但前提是把腳下的根基打好,否則,即便貌似簡單的活,也會陰溝翻船,貽笑大方,甚而為大眾恥笑。

當初面試我的陳教授、吳教授,在當今的學術界名氣更盛。我於他們,自然是一瞥而過,不留半分影像。而他們於我,卻如同一面鏡子,讓我時時警醒:一切宏遠目標的開端,是對自己的理性判斷和對人生的冷靜抉擇;繼而腳踏實地做好基本的活,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大事不含糊,小事不馬虎!否則,一切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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