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才子徐禎卿:詩有漢唐格調,得江左風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三月的早春,江南已是煙花迷眼、楊柳亂拂;清透碧綠的河流,也在暖陽中甦醒、隨著東風盪漾至了城中。一彎青石鋪就的小橋,隨意的越過流水;水面泛著幾艘華美的畫船,船中之人,焚香枕琴,聽著一城煙雨在簾外迷離,悄然入睡。

繁華的街道,人聲鼎沸、酒旗招展,酒壚邊賣酒的女子,挽袖舀酒,潔白的手腕,猶如凝結的霜雪,純淨無暇。

江南才子徐禎卿:詩有漢唐格調,得江左風流


詩冠吳中的江南才子徐禎卿

江南的繁華,歷來廣受稱讚,清秀婉約的山水、發展迅速的經濟文化,孕育了許多風流倜儻而又情感細膩的讀書人,諸如我們耳熟能詳的“江南四大才子”。

江南四大才子也稱“吳中四才子”,因為他們居住地蘇州古時又稱吳中,故有此名稱。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昌谷少與唐寅、祝允明、文璧齊名,號吳中四才子”。昌谷也就是徐禎卿的字,文璧是文徵明,祝允明號枝山,唐寅則無需贅述,已是家喻戶曉。

因為一些戲劇評傳和影視劇的流傳,許多人認為他們四個當中,唐伯虎是才學最高的,其實並非如此。他們四人各有專長,唐伯虎的畫、祝允明的書法,一直為後世稱道,文徵明綜合實力出色,而徐禎卿,在四人之中,詩歌最佳,有“吳中詩冠”之譽。同時,他又是“前七子”中的重要成員,詩歌成就、影響力可與李夢陽、何景明鼎足而立,是後世研究明詩無法忽視的一位名家。

江南才子徐禎卿:詩有漢唐格調,得江左風流

江南四大才子(劇照)


徐禎卿,字昌谷,於1479年,出生在一戶普通且清貧的人家。他祖籍河南洛陽,先世徙居常熟雙鳳鄉,十幾歲時,隨父親至郡城。史載徐禎卿“十歲能詩”、“家中不蓄一書,卻無一不通”,天賦甚佳,故而求學之時,他與唐伯虎、文徵明等青年才俊一見如故,引為摯友,詩文唱和、交往甚密,也由此踏入了吳中地區的文化圈。

以蘇杭為代表的江南地區,自唐宋以來,一直是繁華之地,文化經濟發達,明中期因皇權政治的相對鬆弛,吳中地區農業、手工業、商業也飛速發展。經濟的繁榮,使得吳中的士人養成了一種浮奢之氣,其審美觀念亦趨向於綺靡精巧,故文風也多呈現出六朝浮華流豔的風格。

正如明人方鳳所言:“吳中風俗日趨於薄,而士氣日淪於浮侈”。

受此文風習氣侵染,徐禎卿在吳中時期的詩文,言辭精巧柔美,傅光宅謂其“多稚年綺語,尚沿吳習”。錢謙益亦在《列朝詩人小傳》中言徐禎卿:

其持論唐名家,獨喜劉賓客、白太傅,沉酣六朝散華流豔文章煙月之句,至今令人口吻尤香。

錢謙益所舉詩例,便是徐禎卿的名作《文章煙月》 ,其中“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一聯,道盡江南的人文薈萃、景色秀美,被廣為傳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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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徐禎卿詩文僅是言詞綺麗,定然難當吳中詩冠之名,更無法成為“前七子”的中堅力量,清初詩壇盟主之一的錢謙益也不至因此而覺“口吻尤香”。

我認為,徐禎卿詩之所以廣受讚譽,是他致力於詩,故得前人精髓;另外他能將自己所提出“由質開文、因情立格”的詩學主張,切實地應用於詩歌創作中;而在這兩點基礎上,他又融合南北詩風之長處、避其短處,終成一家之詩,在明詩壇獨樹一幟。

致力於詩,故得前人精髓

吳中文化氛圍濃郁,士人誦讀詩書之餘,多兼學書法、畫,唐伯虎、文徵明、祝允明三位才子皆是如此。唯獨徐禎卿對於詩歌尤為喜愛專注,並傾盡心力,希望能有所建樹,其《覆文溫州書》便流露了這種志趣:

但喜潔窗幾,抄讀古書,間作詞賦,議論以達性情,攄胸臆之說,期成一家之言,以垂不朽。

古代科舉,讀書人尤為重視,諸如徐禎卿這等出身微寒,更是如此。他曾因屢試不第,花費甚巨,因此和父親發生了不愉快(屢臺試不捷,父惡之)。第二次進京考試的花費,更是唐伯虎資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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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劇照)


按理來說,他更應該將心思放在科舉考試之上。然其研讀詩文手不釋卷,“至於時文講說,或積月不至”。時文講說也就是那時候科舉考試的範文、複習資料等,即便多次科舉失利,他仍然一連數月不理會,而致力於詩。由此可見他對詩歌的熱愛。

這或許便是王國維所說的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正是因為這種專注,使得他能上探《詩經》風雅,下尋漢唐氣象,從而得前人精髓,其字裡行間,皆有漢唐格調韻致。

徐禎卿的詩學理論《談藝錄》十分崇尚漢魏時期的作品,有“孝武樂府,壯麗宏奇”、“魏氏文學,獨專其盛”之言。他的五言古詩,以情緯文,以文被質,多有漢魏高格沉韻之詩風。

例如其五言《苦寒行》有句“無衣嘆秦風,卒歲詠豳詩。伊餘炎荒士,飄颻寄邊陲”,描寫邊軍行役之艱苦、思家之深切,頗具曹操《苦寒行》“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之氣韻。

從這首《苦寒行》可以窺探,徐禎卿並非是單純的“臨摹”,而是從不同的角度,表現出了相近的思想內核與藝術效果。他的《遊俠篇》“慷慨功名會,何言七尺捐”亦有曹植《白馬篇》那種對壯烈事業的憧憬之意,慷慨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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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劇照)


因此明朝學者顧璘贊其:“詞旨沉鬱,遂闖晉宋之藩,凌措曹魏”。認為徐禎卿能夠得六朝之精髓,又兼曹魏詩之妙處。

不僅是對漢魏詩歌極為肯定,有唐一代許多名家,均是徐禎卿學習宗法的對象。馬星冀便在《東泉詩話》中言:“徐禎卿五律學孟襄陽,氣格極相似”。孟襄陽便是孟浩然,他的五律在盛唐可謂一流,李白對其都傾慕不已,此番評價,不可謂不高。

徐禎卿的七絕一直為人稱道,其中很大原因是他宗法“七絕聖手”王昌齡並能得精髓。故而朱彝尊《明詩綜》言其“直是供奉龍標(王昌齡)風調”。

試看徐禎卿《從軍行五首·其二》“輕車夜渡交河水,斬首先傳吐谷渾”,此詩末兩句與王昌齡“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是採用了同樣的作詩技法。

不寫正面兩軍交鋒,而通過側面描寫,來體現己方戰士之驍勇。就如羅貫中為體現關羽之神勇,不用太多辭藻形容,只一句“斬華雄,酒尚溫”便能完美體現,而且還有想象的空間和餘韻。

當然,徐禎卿學詩並非拘泥於某一人、某一家,而是採眾家之長,化為己用,別出機杼,自成風格。

“由質開文、因情立格”的詩學主張與創作

綺縻文風之所以一直被批判,是因為這些文章只注重華麗的辭藻,也就是“文”;但沒有深刻的思想或是真摯的情感,即“質”。如果注重文,先追求辭藻華麗,再填充內容,這種“由文求質”的詩文,定然是華而不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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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由質開文”,才能真正做到“詩以言志”。正如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所論述的那樣,

一篇文章,既要有深刻的思想內容,也要有優美的形式言辭,此方為文之本源。

徐禎卿便是如此。他的詩學論著《談藝錄》便主張“由質開文、因情立格”,並形成了一套完善的理論體系,他認為:

情者,心之精也。情無定位,觸感而興,既動於中,必形於聲。故喜則為笑啞,憂則為籲戲……蓋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

夫情既異其形,故辭當因其勢……此乃因情立格。

詩歌創作,是一個由情至氣、由氣至聲、有聲至詞、由詞至韻的過程,但情不是固定的,而是隨著喜怒哀樂而變化,情不同,所以寫出來的詩,也自然也不同。每個人的情志思想、人生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故而發自真情創造出的詩,是獨一無二的、是鮮活的、有生命的。

徐禎卿詩學主張如此,實際創作同樣如此。他出身微寒,少年時期喪母,後又屢屢落第,與父親感情不合,命運頗為坎坷,所以徐禎卿的詩中,多體現了他對自身人生、命運感慨,對自然萬物描寫,也融入了濃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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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他在母親忌日而寫的《先母諱日二首》:

頭顱長大日堪衰,十二年前哭母孩。

歲月不知生死苦,兒身漸老骨成灰。

初讀此詩,便能感覺到徐禎卿對母親那種刻骨的思念,同時在懷念的情感中,又有一種無法抹去的悲痛。與至親的生死離別,是錐心之痛,但歲月不知,依舊無情增長,歲月每漲一刻,痛苦就增長一分,所以徐禎卿覺得自己“身漸老,骨成灰”。

徐禎卿一直體弱多病,享壽僅三十餘載,他的詩中,有許多對生命的感懷之作,如《獨立》“日暮啄飢喧野雀,天寒爭宿集荒鴉。官橋寂寞梅花發,愁見南枝又歲華”之句。

黃昏下爭奪食物的野雀,寒風中聚集取暖的荒鴉,讓徐禎卿頓覺生命珍貴,卻又容易流逝,故而眼前的一景一物,都被他看成了自己,自然與生命,在佇立中交融,聯想起前途未卜、壯志難酬,不禁悵然若失。

江南才子徐禎卿:詩有漢唐格調,得江左風流


正是因為情之深,對詩歌用心之深,徐禎卿才能寫出此般文質俱佳的詩歌作品。對於“前七子”中幾位詩歌成就較高的成員,《明詩綜》有“李氣雄,何才逸,徐情深”之評價,其中“徐”就是指徐禎卿,“情深”二字,最貼切不過。

融南北之長,成一家之詩

1.登第之前,對江南地區詩風的揚長避短

上文所述“致力於詩”、“因情立格”,都是貫穿在徐禎卿一生詩歌創作當中的。若結合這兩點再從他登第前後,兩個時間階段的詩風來切入分析,我們則能對其詩歌成就有著更清晰的認識。

縱觀徐禎卿的詩歌創作,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登第之前,與受吳中文化的影響所寫的詩歌;二是在登第之後,加入“前七子”之後,所創作的詩歌。

以蘇杭為代表的江南詩風,綺麗柔美,獨抒性情,但往往失之於放蕩俚俗。趙翼言明中葉江南才士:“吳中自祝允明、唐寅輩,才情輕豔,傾動流輩,放誕不羈,每出名教之外”。

他們很多詩歌,情之所到,肆意落筆,沒有詩歌應有的章法,甚至接近市井生活中所說的口語。例如唐伯虎的《言志》“不鍊金丹不煉禪,不為商賈不耕田”、祝允明《口號》“蓬頭赤腳勘書忙,頂不籠巾腿不裳”之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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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劇照)


徐禎卿對“詩抒發情懷”深以為然,詞句也多綺麗,但並沒有失之俚俗,而是通過學習古人高超的詩歌創作技法,在表達自己的情感的同時,兼顧彰顯詩歌體裁獨有的神韻風骨

,此從上文已有詩例體現。

所以說,徐禎卿接受了吳中士人所提倡的“詩以寓性情”,也侵染了江南綺麗柔美的文風,同時,他又尊崇漢魏,摒棄了吳中詩風的放蕩俚俗。對於這一番揚長避短,徐禎卿提煉出了自己的認知思考,並論述於《談藝錄》:

大抵詩之妙軌,情若重淵,奧不可測;詞如繁露,貫而不雜;氣如良駒,馳而不軼。

詩歌一定要有真摯、深刻的情感蘊含其中,這樣才能令人觸動,引發共鳴;言詞應該符合感情基調,即“有感而發”,優美而順暢自然,不是雜亂地堆砌;最後詩歌整體呈現的格調、氣脈,應該如駿馬奔馳,靈動俊逸,但應行進有方,不是一味地放任奔縱。

正是因為汲取了吳中文化的精華,結合前人詩歌,徐禎卿才能有如此高論,並完美應用於自己的詩中,所以其詩也在吳中脫穎而出。不過此時徐禎卿詩歌作品“情深綺麗”有餘,卻也顯“浮豔纖柔”,這是他登第之前詩歌的不足之處。

江南才子徐禎卿:詩有漢唐格調,得江左風流


2.對北地復古詩風的吸收,融南北之長

明朝詩歌文化,自明初劉基、高啟之後,便一直衰頹不振,詩壇充斥著雍容沉悶的“臺閣體”,以李夢陽、何景明的七位士人以起衰救弊為己任,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欲重開明朝詩壇氣象,這便是“前七子”的復古運動,徐禎卿是明前七子中的一員。

前七子的復古,對於明朝中期的詩壇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使明中詩壇吹入了一股漢唐雄風。然而很多主張復古的士人,侷限於古人的詩中,毫無創新,一味的模仿漢唐的詩歌,正如錢鍾書所言:

明人學唐詩是學得維肖而不維妙,像唐詩而又不是唐詩,缺乏個性,沒有新意。

簡單來說,就是徒有其形,不具其神。徐禎卿從江南到北地,成為前七子的一員之後,其詩風也有所轉變。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言徐禎卿:

及見北地,初猶倔強……既而心傾意寫,營壘旌旗,忽焉一變。

前七子多是北方人,又在朝廷為官,他們掀起的復古之風,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北方詩壇風格,故而朱彝尊說徐禎卿至北地,改變旗幟。錢謙益也說徐禎卿:

登第之後,與北地李獻吉(李夢陽)遊,悔其少作,改而趨漢、魏、盛唐。

其實“趨漢魏”並非是因受北地復古詩風而做出的改變,徐禎卿早在吳中時創作的《談藝錄》便有“魏詩,門戶也;漢詩,堂奧也。入戶升堂,固其擊也”的言論,可見他一直將漢魏之詩作為登堂入室的學習對象。只是前期因環境因素,創作漢、魏古樂府詩比較少而已。

江南才子徐禎卿:詩有漢唐格調,得江左風流


不過對於“盛唐”之詩的學習,卻受到李夢陽等人的影響,故而他登第之後,詩作融入了一股高古格調,沖淡了前期的浮華纖弱。同時徐禎卿對“剽竊臨摹、摘字尋句”的復古方式敬而遠之,而是保留了自己前期清麗、情深的特質。李夢陽還因此批他“守而未化,蹊徑存焉”,錢謙益認為這才是徐禎卿的高妙之處,並贊他:

標格清妍,摛詞婉約,絕不染中原傖父槎牙奡兀之習,江左風流,故自在也。

徐禎卿於詩一道,天賦極佳,並能傾盡心力,去研究、創作詩歌。同時他又將自己切身的情感、生命的感懷,融入優美的詞句當中,化為動人的詩篇。

雖然後期受李夢陽等人影響,參與了復古運動,詩風有所轉變,但是他並沒有被同化,也未沾染那種循規蹈矩、亦步亦趨的剽竊臨摹之風,而是融合南、北兩種風格,有漢唐格調,又得江左風流,自成一家。故而,徐禎卿一生雖然短暫,其詩卻在明中期、以及後世詩壇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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