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終結的開始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終結的開始

回想起昨天,回想起遙遠的過去

這篇文章遲到了許多年

死亡從來不是終結,遺忘才是終結的開始

你是否也在某一時刻

想起了自己某位故去的親人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終結的開始



”過番“外公

外公庭院裡的山茶花枯萎了十年。

十年過去了,外公為外婆種下的山茶花又開了,火紅火紅的,似雲霞點染天空。是外公悄悄地回來了嗎?

我不迷信,但是山茶花奇蹟般地活了過來,讓我相信萬物有靈。外公的病拖得像一場馬拉松,2003年的時候他步履蹣跚,2007年的時候不得不拄柺杖,拖到2010年大年初一的時候,他已經無法自主呼吸了。以前外公總是喜歡偷偷喝外婆釀的酒,喝了酒的外公就不是外公了,像畫冊上青面獠牙的妖怪,走路搖搖晃晃,一顛一顛地擺動身子還能不摔倒。他總是面目猙獰地兇外婆,責罵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很怕他打外婆,或者突然變臉。所以,我一直很不喜歡外公。

閩南地區的人,喜歡管出國叫“過番”,或者指脾氣過於乖戾。若是在國外落地生根,未歸的人稱為“番客”。“番”這個詞自古以來就是外來的意思,比如“番茄”“番薯”“番火柴”,都是外國傳來的。街坊鄰居都說,外公是一個“過番”的人,暴脾氣遠近聞名,這與他過番的經歷很相似,倔起來的時候無人可以降服。於是,外婆一家人因為他,不得不過得戰戰兢兢。時間回到風雨飄搖的20世紀初,外曾祖父無以為生,面對家徒四壁的現狀,他在萬般無奈之下——舉家逃荒。他們歷經千辛萬苦逃到了越南,輾轉多地留在了胡志明市謀生。外公就在動盪的異國他鄉出生了。那時候取名字都要算八字,算命先生說他命裡缺火。曾外祖父遠離祖國的山山水水,又想起思念已久的故國,所以外公的名字順應而生——火水。我猜想外公的暴脾氣一定和他的名字有某些相關之處,“火水火水,水火不相融“這分明就是五行相剋,取這名字的人怎麼能不矛盾、不脾氣火爆呢?


記憶裡外公幾乎天天都會喝酒,少飲輒醉,一醉起來便東歪西倒地唱山歌,鬧得家裡人仰馬翻。幸好那時有外婆在,外公總還有人照顧,偶爾他開心的時候就會塞給我零花錢,讓我去隔壁雙娥家的小賣部買小零食消遣。98年母親命在旦夕,我在外公家住了許久,雙娥便是我認識最早的小夥伴之一。外公鼓勵我和同齡人接觸,他說雙娥是龍鳳胎,就比我大了幾個月,沒事的時候就去找她玩。外婆也鼓勵我們一起玩耍。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麼是龍鳳,只覺得很神奇,原來人也可以分“龍”和“鳳”,那他們有沒有翅膀,會不會飛……故而想到雙娥,我便覺得回憶是暖的。

外公愛抽菸,可是從來不買香菸,抽的是旱菸。白色的正方形小紙張,包上菸絲,一撮一捻就捲成了菸捲。廉價的煙燻黃了外公的指甲,甚至手指也失去了原來的本色。他說旱菸夠嗆,吸起來才有勁,幹農活的時候渾身有力氣。他吞雲吐霧之後,就會給山茶花澆水,一氣呵成地從庭院裡的水井裡打水。特別是過年前,他還會給山茶花做“新衣服”穿。在我看來,他澆花全看心情,沒有規矩可循。他癱在床上的時候,仍舊不忘要提水澆這棵山茶花。此刻,我突然想起自己學會從井裡提水還是外公教的。他說:“你手要拽緊水桶上的繩子,將水桶倒扣扔進井裡,這樣就能一擊即中地將水桶裝滿水。”然後,他三下五除二的將水桶拎起來,還重複了兩遍給我看,不忘問我“會了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自顧自地說:“做事不能猶猶豫豫,不然會什麼事也做不成啊!”後來,我懂得了——這叫一鼓作氣。可外公忘了,我那時還在讀幼兒園,桶裡滿上水,直接可以把我拽到井裡去。人有時候確實要一鼓作氣,可是也要量力而行。

2003年暑假,外婆永遠離開了我們。她的墓就坐落在村口的山坡上。她落葬的第二個月,我慫恿貴南一起偷偷地去看了一次,墓地的土是淡淡的淺黃色,黑色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山腰上。十七年過去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去看她,而後再也不忍去看,彷彿我不去看,外婆就還好好地活著。母親和她的姐姐們一致商議,不讓外孫來奔喪。母親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為外婆守靈的時候,我一個人偷偷地躲在宅邊張望,捂著嘴哭得淚流滿面。我看到他們圍著火,燒著紙錢,還有鄰人在唱往生歌。大姨哭得昏天暗地,舅媽出神得摔倒在地上…而外公就坐在角落裡,一杯一杯地喝著酒,眼睛漲紅,面色晦暗得看不清表情。

我們閩南地區的大厝建築風格很統一,五開間、中庭院,站在大門口就可以直接看到正廳。外婆是第三天早上出殯的,天灰濛濛的沒有陽光,家家戶戶燃起了送葬煙。我站在門外的圍牆邊,親眼看見抬棺人把鋼釘釘在了外婆的紅靈柩上,釘完還倒了一籃子圓形紙錢在靈柩上。我的心突然抽抽了,淚水模糊了雙眼。等我擦乾眼淚,已經起棺了,最疼愛我的外婆永遠被留在那冰冷的長方體裡。我跌跌撞撞地追著送葬的人群跑,想再看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我怕被母親孃家的人看到,最終沒有上山,但是卻知道外婆的墓在哪裡。那個方向唯一的新墳是屬於外婆的。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聽到有人大喊“火水”,“火水…火水怎麼醉倒在菜地裡了”七嘴八舌地聲音飄來。那時我的眼神真好,一轉頭便看到外公直挺挺地躺著,沒有任何生氣。我毫不猶豫地跑開了,沒由來地討厭他,討厭他從來不知道珍惜外婆。

外婆過世之後的七年裡,我很少再到外公家。外公倒是經常會來家裡,很多時候就是來單純聊天。他喝醉酒來家裡的時候,就會說沒錢了,要找母親拿錢。母親總是對他愛答不理,也不曉得他們姊妹六個人有沒有給外公生活費。外公總說沒錢,可是看到我的時候仍會塞零錢給我。我九歲的時候開始換乳牙,新牙長出來了,舊牙還沒拔。鄰人嚇唬我說,這樣的牙齒長不齊,以後會變成醜八怪。我難過得哇哇直哭,是外公告訴我,不要怕。他的手像虎鉗,動作迅速地按著我的後腦勺,我還沒來得及害怕,牙就拔好了。幫我拔牙之後,他會雙手合十,虔誠地拜拜,然後把我的牙齒扔到屋簷上去。他說,這樣牙齒就不會長歪了。

那些年裡,我偶爾心血來潮會去看外公,習慣性沒看著人就大喊:“外公,外公。”而外公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偏廳看電視,反反覆覆地看《大宋提刑官》和《寶蓮燈》,後來我就不喜歡陪他看電視了,陪伴他的次數就更少了。外婆走後,外公越來越瘦,他養的豬也是如此,養了近兩年,賣的時候還不到80斤。他還經常醉倒在馬路上,那時我最怕有人對我說:“妹呀、妹呀你外公又躺在馬路上了……”2009年12月中旬,母親突然對我說:”沒事多去看看你外公。”我心想:他是你父親,你怎麼不去?所以很堅決地回絕了她的提議。我雖然嘴上說不去,但還是悄悄地去了。

老宅裡悄無聲息,我大喊:“外公、外公”,他回應我的聲音輕飄飄地,但我就是知道他一定在朝南的第一間臥室裡。我推開半掩的房門,永遠忘不了那個畫面:外公耷拉著頭,直直地倚在靠背椅上,右手直僵僵地掛在胸前,左手費力地在扣著什麼。看到我的時候,他緩緩轉動了渾濁的眼珠,我覺得很難過,原來外公已經如此蒼老憔悴了。我問外公是否需要幫忙扣扣子,他微微愣住了,然後點了點頭。穿戴整齊之後他仍舊坐著沒動,艱難又緩慢地對我說:“你怎麼來了…好久都沒看到你了…今天多虧了你來,不然我連衣服都穿…穿不好。外公…外公真的非常感謝你。”我不忍心轉頭看外公,心疼起了這個倔強又孤獨的老人,似乎有個聲音在提醒我——他熬不過這個舊曆的新年了。

餘下的日子裡,我三天兩頭就會來看他,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過去,偶爾也會幫他按按水腫的腳。他說,如果當年留在越南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留在越南的大哥,他們一家生活得可真好…而後又搖搖頭說哪有什麼如果。有時候又會說,幸好當時一鼓作氣回了國,才能娶了你外婆。他說,大家都說他脾氣不好,久而久之他也覺得自己脾氣火爆,再加上生活的不如意,不自覺地把最壞的一面留給了家人…

正月初十,外公走了。鄉里親朋從庭院裡摘了鮮豔欲滴的山茶花,放在外公的靈柩上陪伴他遠行。我們那有習俗,若是有人過世就要插山茶花在香爐上,被採摘的主花,花幹上要包以紅紙。那個時候,人們忙碌得忘記了給院子裡的山茶花包紅紙,而山茶花居然在不經意間變成了枯樹。

花,隨著外公走了。

外公纏綿病榻的最後幾日,時常囈語般地反覆說道:“秀枝…秀枝就站在門邊上等我,等了很多年了…我要跟她走了。”秀枝是外婆的名字。聽到這些話,我泣不成聲。外公走後,庭院裡的山茶花成了枯枝,我仍舊會不自覺地喊“外公、外公”可是再也沒有人回應我,心上某個位置空了。外公生前脾氣暴躁,對世界報之以冷漠,他過世以後我突然明白了:這也許是他自我保護,自我麻痺的一種方式。而山茶花理解他。

今年,山茶花開得絢爛,彷彿是外公在提醒活著的人——過好自己的人生。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終結的開始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終結的開始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我想多給予外公一點溫暖

你知道的

三四月做好你的事

八九月自然會有答案


文:端端

排版:端端

圖:摘取自《尋夢環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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