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金不換
1992年初，鄧老坐上了南巡的列車，也帶去了一股炙熱的下海潮。
這一年，有12萬名公務員辭職下海，1000多萬名公務員停薪留職，體制裡的“鐵飯碗”被市場經濟裡的“金飯碗”深深吸引。
在這波滾燙的下海潮中，山東省沂源縣的一位外經委副主任深受感染。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果斷辭職接管了一家瀕臨倒閉的小罐頭廠，並將其改名為“山東淄博彙源食品飲料有限公司“，由此開啟了自己的掘金之路。
第一桶金來得並不容易。1993年，他將第一批蘋果汁樣品帶去德國參展。為了省錢，他讓在國外讀書的朋友的孩子幫忙客串翻譯，餓了就用幾個煎餅充飢。最終，他拿到了第一批價值500萬美元的訂單，凱旋歸來後許多人都難以置信。
在此後的二十幾年裡，他把這家罐頭廠成功打造成為一家國民飲料品牌——匯源。這個人就是朱新禮，他也被外界冠上“果汁大王”的稱號。
28年前，站在選擇下海的人生十字路口上，朱新禮躊躇滿志。但他或許不會想到，28年後他會以如此狼狽的方式走到事業終點。
2月12日，匯源果汁發佈公告稱，朱新禮辭去公司董事會主席、執行董事等職務，由原執行董事鞠新豔接任。對於朱新禮辭任的原因，匯源果汁含糊其辭地稱是為投入更多時間處理其他事務。
緊接著2月14日，聯交所宣佈，由於處於停牌狀態的匯源果汁無法於2020年1月31日前履行復牌條件，決定取消匯源果汁的上市地位。
一代果汁大王，和他奮鬥28年打造出的作品，終究還是在唏噓聲中退場了。
對於朱新禮的卸任，老金並不感到意外。債臺高築、成為失信被執行人，去年朱新禮醜聞纏身，頭髮更是突然全白。
這一切，其實已經在宣示著一場變局的到來。
01 債臺高築
朱新禮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公眾面前了，其上一次公開亮相，還是在去年8月。
當時在北京密雲區的匯源集團，朱新禮接待了巴西駐華大使保羅·瓦萊。兩人一起舉著一副“福”字，笑容滿面。
很多人關注的點是，久未露面的朱新禮頭髮已經完全花白了。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仍難掩疲態。
老金不由感慨萬分，眼前這位老人，已經與12年前那位意氣風發的商界大佬判如兩人。
時間回到2008年，商戰真人秀節目《贏在中國》熱播，朱新禮與馬雲、史玉柱等大佬一同擔任評委。
節目中，朱新禮對待選手相當嚴苛。在某次點評中，朱新禮絲毫不留情面地對選手批評道，“你沒有領導人所必須具備的影響力”。
正是這種嚴苛與氣魄，讓朱新禮成為當時許多年輕人心目中的創業偶像。
然而視線轉移到現在，朱新禮花白的頭髮和疲憊的臉龐，以及匯源果汁的退市，都在宣示著他自己也沒有當好一名領導人。
這一切，恐怕還得從兩年前匯源果汁那筆42.75億元的違規貸款，以及造成的停牌事件說起。
2018年4月3日，匯源果汁突然在港交所停牌，導火索是一筆違規貸款——2017年8月15日至2018年3月29日期間，匯源果汁向北京匯源飲料違規提供42.75億元、年利率達10%的短期貸款，以便後者運營和還債。
但是按照港交所規定，這筆貸款總金額已經超過匯源果汁資產比率的8%，需要進行相關披露。
然而，任性的匯源果汁既沒有將這筆貸款及時披露，也沒有向董事會申請批准。
隨即，匯源果汁迅速停牌，並宣佈延後發佈2017年業績，輿論一時譁然。
按照港交所規則，如果匯源果汁未能在今年1月31日前達成復牌條件，則將進入退市程序。
很遺憾，在此後很長時間裡，匯源果汁都未就該筆貸款做出正面而詳細的回應。直到最近的2月5日，匯源果汁才在一份獨立調查報告中道出該筆貸款始末，然而已經晚了。
事實上，回過頭來看，這筆違規貸款只是匯源果汁退市的一個引子。真正將它推向退市深淵的，是其身上揹負的沉重債務。
從2007年起，匯源果汁身上的債務愈發沉重。截至2017年年中，匯源的總負債已由2007年的22.26億元增長至114.03億元，十年增長了4倍。
114.03億元的負債，大多數是匯源果汁通過銀行、公司債券等借債方式獲得的，因此利息負擔相當大。據悉2014年~2017年間，匯源果汁光利息支出就分別達到3億、3.1億、3.5億以及5.5億元，債務越滾越大。
雪上加霜的是，從2011年到2016年，匯源果汁的扣非淨利潤已經連續六年為負，2014年虧損更是高達5.8億元。
債臺高築、虧損加劇，無奈之下，朱新禮開始千方百計地尋找還債門路。
2019年4月，匯源果汁發公告稱，將與天地壹號和智投資兩家公司合作成立公司。匯源果汁對於此次合作相當期待，畢竟其將獲得30億元來緩解債務壓力。不過在外界看來，這是朱新禮的“委屈賣身“操作。
可惜，即便是賣身朱新禮也沒賣成功。去年7月該項合作宣佈終止，匯源果汁上岸的希望又一次破滅。
總之，沉重的債務和下滑的業績，讓匯源果汁無法達到復牌條件，最終釀造了此次退市悲劇。
很多人會疑惑，為何匯源果汁會揹負如此高的債務？如果你問朱新禮，他或許會點上一根菸，在嫋嫋升起的雲霧中，皺著眉頭說道，“別提去年的賣身了，一切還得從2008年的那次賣身說起”。
02 激進後的迷失
時間回到2008年，這一年是朱新禮命運的轉折點。
由於北京奧運會的到來，國人的民族熱情在這一年掀起了一波高峰。也是在這一年，可口可樂宣佈作價179.2億港元收購匯源果汁。
收購案宣佈後不久，民間就出現了些許反對意見。由於匯源果汁此前一系列的強勢廣告，其已經被冠上“國民飲料”的身份，很多人憤憤道：“匯源是民族品牌，怎麼能讓外國人拿去！”
然而，此時的朱新禮已經被幸福衝昏了腦袋，深感能被世界第一的飲料品牌收購是種榮幸。
為了這次收購案順利進行，他可謂用心良苦，給自己埋下了一個大坑。
首先，為了不與可口可樂的銷售渠道衝突，朱新禮裁撤了自己原有的大部分商超渠道，並開始大規模裁撤銷售團隊——當時匯源果汁全國21個銷售大區的21名省級經理基本離職，銷售人員則從3926人減少到1160人。
至此，朱新禮一手砍掉了建立16年的銷售體系。
另外，為了全面融入可口可樂體系，他還暫停了一切新品的推出。
此時的他，如同漳河邊的項羽，散發出破釜沉舟般的氣魄，沒有給自己留下絲毫失敗後的退路。
2008年8月，跟可口可樂簽署股份出售協議後，朱新禮宛如打贏勝仗的將軍，滿心歡喜地跑到一個小山村裡悠閒快活了3天。
然而，等到他從山村回到現實世界時，震驚地發現已經換了人間。
首先，某網站發起了關於“可口可樂收購匯源案”的調查，短短10天左右就有46.2萬人次參與，結果反對者的比例高達79.4%。
隨著收購案的不斷髮酵，其已經被外界解讀成“中國飲料行業遭遇洋品牌威脅”，而原本是“民族品牌代言人”的朱新禮，則被扣上了賣國賊的帽子。
出村後的朱新禮一時傻了眼。
當民意的聲音浪潮愈發洶湧時，官方發聲了。2009年3月18日，商務部宣佈可口可樂併購匯源果汁案未通過反壟斷調查，原因是會影響或限制競爭，不利於中國果汁行業的健康發展。
至此，匯源果汁被收購的夢徹底流產。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中國反壟斷法實施後首個未獲通過的案例。朱新禮萬萬沒想到，第一把鍘刀就砍在了自己身上。
不過，更讓朱新禮心痛的是，目送走可口可樂這位洋朋友後，匯源果汁剩下了一堆爛攤子。
一方面，由於此前朱新禮幾乎將自己的銷售體系砍掉，被裁的銷售人員大多去了友商的地盤，對匯源果汁發起了衝擊；另一方面，很多經銷商對於匯源果汁的出路心生質疑，鋪貨動力嚴重不足。
後來朱新禮回憶稱，自己當時就像是“拉上磨的驢子，做企業沒有選擇，沒有退路”。
此後數年，匯源果汁元氣大傷，一直陷在微利或虧損的萎靡狀態。
為了將匯源果汁從泥沼中扯出來，朱新禮開始將目光掃向更廣闊領域， 試圖用投資盤活匯源果汁的動力。
於是，他又掉進了第二個坑。
2014年2月19日，中石化啟動重組改革，有意推動旗下子公司中石化銷售公司上市。隨後25家外部投資者以1070.94億元，認購了中石化銷售公司29.99%的股權，其中由朱新禮實際控制的德源資本也出資了30億元。
中石化想上市幹大事兒，大家夥兒約著一塊掙錢，本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兒，然而問題卻出在上市的期限上。
不得不說，中石化的增資協議很耐人尋味，其中約定在增資完成三年內，未經中石化書面同意，投資者不得轉讓或質押銷售公司股權；三年後，若銷售公司未實現上市，如果投資者要轉讓股權，中石化擁有優先購買權。
顯然，朱新禮沒有按耐住躁動。完成增資後不到8個月，為了保證匯源果汁的現金流穩定，德源資本便將持有的2.4萬中石化銷售公司股份質押給了招商銀行，這也導致了匯源果汁的負債率迅速猛增。
朱新禮本來期盼著中石化上市後，自己可以回籠部分資金。然而目前距離中石化混改已經過去了6年，其上市計劃仍遙遙無期，朱新禮熬成了“望股石”，去年匯源果汁更是直接被招行凍結41億元資產。
當然，如果說匯源果汁的萎靡不振，全是由於朱新禮對外激進的戰略失誤造成，也不太客觀。
畢竟，他對內激進的業務打法也頻頻遇挫。
近些年，或許在果汁業務上無法找到成就感，朱新禮開始沉迷於大農業業務，反而將主營的果汁業務丟到一旁，交給了職業經理人打理。
不得不說，朱新禮在大農業業務上顯得相當闊綽，截止去年年底他在國內13個省份建立了19個農場項目，投資數額多則數十億元，少則幾千萬元。
只是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這些項目發展大多以龜速前行，定位也不明朗，甚至部分項目進行到一半直接擱淺。
朱新禮的急迫心情、激進戰略，老金非常能夠理解。畢竟匯源這艘曾經的鉅艦，已經被風浪拍擊地搖搖欲墜。
但越是在危急時刻，越要保持冷靜、審時度勢，而不是像無頭蒼蠅般亂竄、驢子拉磨般執拗。
顯然，此時的朱新禮已經偏離了冷靜的軌道，走上了激進的歧途。
事實上，回頭來看，激進與冷靜之間的權衡術，朱新禮也是玩得很溜的，並且一手促成匯源果汁的高光時刻，只是被如今的他丟掉了。
03 丟掉的平衡術
回首過去，匯源果汁的高光時刻，屬於1996~2007這11年。
這11年，也是朱新禮在激進與冷靜之間權衡過最好的時期。
1996年，成立4年的匯源正值順風順水之時。但朱新禮覺得不滿意，他想給匯源再添一把火。
很快，打廣告成為朱新禮眼中最佳的“火源“。於是1996年，在激烈的競標之後，匯源以7000萬元的價格拿下了1997年央視《新聞聯播》5秒標版廣告權，這在當時是一筆鉅額廣告費。
當然，央視廣告的作用不言而喻，匯源迅速在全國打開了品牌知名度，“有匯源才叫過年”的廣告語也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無疑，此時的朱新禮是激進的，這份激進讓他在“險中獲得了富貴”。
不過，此後的匯源由於快速擴張，資金開始呈現緊張態勢。思索一番後，朱新禮想拉上合作伙伴一起幹。
2001年3月，匯源和它的小夥伴德隆合資創辦了北京匯源。德隆出資5.1億現金持股51%，匯源以設備和技術入股佔49%，兩家企業的掌門人朱新禮、唐萬新的手緊緊握握在了一起。
雙雙聯手後，匯源很快增添了多條生產線，業務版圖進一步擴大，一副蒸蒸日上的景象。
然而好景不長，德隆看中了匯源逐漸充沛的現金流，屢屢向其借款，朱新禮心裡頗為不爽。截止到2002年底，唐萬新累計從匯源借走3.8億元，朱新禮隱隱察覺到大事不妙。
果然，2003年德隆突然宣佈準備用合資公司7倍利潤的價格，收購匯源手上49%的股權，並提出三年之後支付全部款項。
面對德隆的強勁攻勢，朱新禮並沒有慌張失措，反而是提出了反收購，倒將了德隆一軍。隨後兩天時間內，朱新禮就湊足資本買下了德隆手中51%的股權。
無疑，此時的朱新禮是冷靜的，這份冷靜讓他從德隆釀造的漩渦中全身而退。
渡過德隆危機後的匯源並沒有停止合作的腳步，此後他又引入了達能、華平、荷蘭發展銀行等戰略投資者，闊步前行。
2007年2月，匯源迎來了它的高光時刻，其在港交所上市，上市當日大漲66%，成為當年港交所最大規模的IPO。
伴隨著上市的敲鐘聲，匯源與朱新禮享受著獨屬於自己的那份高光時刻。
然而，13年後的2月，伴隨著匯源果汁的退市，這份高光時刻沒有持續，反而是墜入了深淵。
從高光到深淵，背後的導火索是朱新禮面對錯綜複雜的市場局勢，丟掉了那份冷靜，放大了那份激進。
如今的朱新禮面對匯源果汁這對爛攤子，恐怕再冷靜也沒有了辦法。
當前的退市、卸職，也只是暫時的緩兵之計。
或許在夜深人靜時，“無官沒法輕”的朱新禮想著眼前的114億元債務，
頭髮不由地又“愁白”了幾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