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劉子超:土庫曼的禮物「亞洲腹地旅行·二」

行李︱劉子超:土庫曼的禮物「亞洲腹地旅行·二」

1.

從烏茲別克斯坦回國後翌年,我終於決定前往土庫曼斯坦。五個中亞斯坦國中,土庫曼斯坦最為神秘,也最難去。土庫曼人不歡迎外國人來訪,為此設置了層層障礙。關於這個國家,我找不到太多有價值的信息,僅有的一些文本也只是讓我徒增困惑。

我找到一本半自傳體哲學作品《魯赫納瑪》。作者是土庫曼前總統、獨裁者尼亞佐夫。他在書中宣稱:“這本書是土庫曼人敞開的心靈,是對生活的目的和價值的啟示……每個土庫曼人讀過《魯赫納瑪》之後就會了解自己,那些不瞭解土庫曼人的人則會了解他們。”

我就是抱著瞭解一下土庫曼人這個樸素的願望閱讀的。結果,我發現這本書光怪陸離到了令人咂舌嘆息的地步。蘇聯解體後,尼亞佐夫統治土庫曼斯坦二十一年。他在全國範圍內樹立自己的雕像,自封為“土庫曼巴什”——全體土庫曼人的領袖。他認為舞蹈、戲劇和廣播不利於土庫曼人的成長,於是加以禁止。他規定男性不得蓄鬚,鑲金牙也屬違法。他還把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重新命名,其中一月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還有幾個月分別以他的家人的名字命名。

“我的主要哲學信條就是完整性。如果沒有完整性,也就不可能有民族。即使有了民族,沒有完整性它也不會長久存在。”他在《魯赫納瑪》中寫道。可是這本書最缺乏的就是完整性,乃至邏輯性,讀起來常給人腦袋上捱了一棒的感覺。不過,好在我具備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本領:當我快速翻完這本奇書,倒也發現幾處說得通的地方。

“土庫曼人是世界上古老的民族之一……但令人吃驚的是,在這浩瀚的書海中竟尋覓不到土庫曼人的完整形象。

“我國人民在歷史上曾有過輝煌,但近七八個世紀出現了衰落……土庫曼人對人類生活的形成、世界科學和生產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而貢獻的具體數量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根據全面相互結算的結果,土庫曼斯坦從蘇聯獨立出去後,蘇聯欠土庫曼斯坦3.8 億美元債務。俄羅斯聯邦作為蘇聯的法定繼承人應把這筆錢償還給我們。鑑於俄羅斯經濟困難,我認為不向他們索要這筆債務乃明智之舉,因為對我們來說友好地分手比什麼都重要。

“最後我做出這樣的決定:把全世界土庫曼人所具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收集在一起,使之體現在一本書中。這樣就誕生了《魯赫納瑪》。讓《魯赫納瑪》來填補我們失去的所有書籍造成的空白,使之成為繼《古蘭經》之後的土庫曼人的主要的書籍。”

……

想去土庫曼斯坦的唯一辦法,是找一家當地旅行社報團。價格也像《魯赫納瑪》的行文一樣膨脹。可是花了這麼多錢,你也註定享受不到相應的舒適。你的行程會受到監視:從入境一刻起,導遊就與你形影不離。

我聯繫了阿什哈巴德的一家國營旅行社。他家的“七日遊”報價相對合理,比別的旅行社要低。可即便如此,也足夠在東京奢遊七日了。我提供了護照掃描件、電子版照片、填了一個只有六、七個問題的簡單表格。我聽說只要肯花大價錢參團,拿到邀請函只是走走官僚程序。旅行社的經理也是這麼說的。他還說,有了邀請函,我就可以在任何口岸辦理落地籤。

行程很快確定下來。我計劃先到烏茲別克斯坦的努庫斯,從附近的邊境口岸入境土庫曼斯坦(導遊會在口岸等我)。我們將參觀花拉子模的綠洲城市庫尼亞-烏爾根奇——古稱玉龍傑赤。隨後的一天晚上,我還要在卡拉庫姆沙漠中央的“地獄之門”露營。那天正巧是我的生日,這是我為自己準備的生日禮物。

2

我先飛到哈薩克斯坦的首都阿斯塔納——今天的努爾蘇丹。10月中旬,阿斯塔納就已大雪紛飛,氣溫接近零度。1997年,納扎爾巴耶夫將哈薩克斯坦首都從阿拉木圖搬到阿斯塔納。當時,阿斯塔納只是一箇中等規模的北方城市,以嚴酷的冬季聞名。

阿斯塔納原名“阿克莫拉”,在哈薩克語中意為“白色墳墓”。索爾仁尼琴在附近的勞改營服過苦役。赫魯曉夫時代,阿克莫拉成為“墾荒計劃”的中心,更名為“切利諾格勒”,意為“墾荒城”。這一時期,大批移民來到阿斯塔納,大多數的移民是俄羅斯人。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的政治家一度希望將哈薩克斯坦變成俄羅斯的衛星國。索爾仁尼琴在1990年發表的著名書信中,也主張吞併哈薩克斯坦北部。到了1992年,格魯吉亞、摩爾多瓦、阿塞拜疆和鄰近的塔吉克斯坦相繼爆發內戰。哈薩克斯坦似乎也處在岌岌可危的地位上。

如果說遷都的決定令外人費解,那是因為哈薩克人有著自己的算計。納扎爾巴耶夫聲稱,遷都是由於阿斯塔納比阿拉木圖更靠近國家的中心,與俄羅斯的交通聯繫更好。其實,他更在意的是阻止哈薩克北部的分裂情緒。如今,哈薩克斯坦成為中亞地區最繁榮和穩定的國家。人們普遍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納扎爾巴耶夫當年的決定。

納扎爾巴耶夫決意將阿斯塔納打造成一座21世紀的首都,一系列壯觀的新建築拔地而起。這片中亞的荒原成了國際建築師的樂園,充斥著不同風格的建築。當我從機場乘車進城時——我有數小時的轉機時間——感覺就像進入了一個巨型外景地,包括我在內的路人都成了行走其間的演員。

我們經過和平與和解宮,那是積雪荒原上的一座白色金字塔,由英國建築師諾曼·福斯特設計。我們又經過一個美國白宮式的建築,只是上面多了一個藍色穹頂。司機說,那是總統府。然後是“生命之樹”。其形狀猶如一棵白楊樹托起一顆金蛋。哈薩克人堅稱,他們的祖先就誕生於一顆金蛋中。

我們經過意大利建築師曼弗雷迪·尼科萊蒂設計的中央音樂廳,它看起來像是層層包裹的塑料花。然後,我們經過凱旋公寓大樓,其風格不免讓人想起“二戰”後莫斯科建起的“七姐妹”。接著,司機指著一座外形酷似北京西站的建築說,那是中國風格的,叫北京大廈。

最後,司機帶我來到一頂傾斜的巨型帳篷前。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帳篷,裡面實際上是一個大型購物中心。司機告訴我,帳篷共有六層,頂層還有一個空中沙灘俱樂部,裡面的沙子真的是從馬爾代夫進口的。

後來,我從新聞中得知,這座大帳篷也是諾曼·福斯特事務所設計,耗資四億美元。負責施工的是一家土耳其公司,大部分建築材料也都從土耳其運來。從土耳其到哈薩克斯坦,最便捷的路線是經過伊朗北部和土庫曼斯坦,但卡車司機不喜歡經過土庫曼斯坦:“那地方有很多規定,但毫無規則。”

車外的天空陰沉沉的,飄著雪花,路上都是裹著冬衣,在泥濘中艱難行走的路人。阿斯坦納不是一座旅遊城市,但你能做的也就是坐車遊覽一番。車裡一直放著音樂,可只是伴奏帶。我終於問司機為什麼要放伴奏。他說他喜歡唱歌。沒客人的時候,他會在車裡獨自練習。

我說:“沒關係,你現在也可以唱。”

沒想到他真的就唱了。他的聲音非常動聽。即便聽不懂哈薩克語歌詞,我依然被打動了。

一曲唱完,我發現自己鼓起掌來。司機躲在帽衫裡面,靦腆地笑了。他叫賽力克,21歲,奇姆肯特人。那是哈薩克斯坦最南方的城市,與塔什干只有咫尺之遙。他說,他來阿斯塔納是為了追逐音樂夢想。

“你知道迪瑪希嗎?”我問。“我覺得你唱得比他好。”

他知道迪瑪希。他也知道迪瑪希在中國很受歡迎。迪瑪希在中央音樂廳舉辦過演唱會——那也是他的夢想。他告訴我,他算是迪瑪希的師弟。他的意思是,他們拜過同一位老師,或者在同一家培訓機構待過。

“你能再唱一首嗎?”我問。

“再唱多少首都沒問題。”

他換了一首伴奏,間奏結束前深吸一口氣,然後唱起來。他開著車,穿行在灰白色的城市裡,周圍是令他陌生的新奇建築,但是他的臉上瞬間有了感情,他的聲音有了感情,甚至他換擋的動作也有了感情。

一曲結束後,他手按胸口,點頭致謝,彷彿不是在這輛小車裡,而是像迪瑪希一樣,在那座塑料花般的音樂廳裡,面對著萬千觀眾。

“希望有一天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唱歌,”我發自內心地說。然後讓他把我送回機場。

3

在阿拉木圖轉機,飛到塔什干。再從塔什干換乘國內航班,抵達努庫斯。剛落地,我就收到了阿什哈巴德旅行社的郵件。和以往的郵件一樣,這封郵件也寫得言簡意賅,語氣中甚至帶點幸災樂禍:“親愛的L先生,你的邀請函申請被拒了。”

此外,再無任何說明,也沒告訴我該怎麼辦。

我在城裡的一家小旅館住下,然後馬上回信,問是什麼情況。

第二天,旅行社經理回覆說,土庫曼移民局也沒給任何理由。

“你以前碰到過這種情況嗎?”

“這種事我們從沒遇到過。”

“現在怎麼辦?我都已經到努庫斯了。”

“我們可以重新嘗試申請,不過至少需要10個工作日。你的意見呢?”

我回複道:“馬上辦。”

然後我下樓,把我不幸滯留的壞消息告訴旅館老闆。對他來說,或許是個好消息——他又能多賺幾天房費了。開始,我以為我在努庫斯只會逗留兩天,所以只訂了一間狹小的單人房。現在,我說服老闆把我免費升級到一個大號房間。他同意了。反正大部分房間都空著。他還大度地表示,給我開一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我有一種不祥之感。很難相信有了如此黯淡的開頭,後面還會有什麼好結果。果不其然,等我拉開窗簾,才發現老闆口中的“風景”就是門前那條灰撲撲的街道。街邊種著幾棵發蔫的小樹,對面是一家倒閉的店鋪。之前,在沒有風景的單人房,我看不到這些情況,還能試著說服自己乖乖忍受。現在,眼前的“風景”反而更讓我意識到自己被迫滯留的現實。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呆板、荒謬的小城裡,該如何消磨接下來無所事事的半個月。

我去了薩維茨基博物館——連著去了三天。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還能做什麼。薩維茨基是蘇聯的考古學家、畫家和收藏家。斯大林時期,他冒著巨大的危險,把一大批蘇聯超現實主義繪畫偷運到努庫斯,最終保留下來。

我發現薩維茨基是一個值得玩味的人物。1950年,他跟隨考古隊來到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在這裡一待七年,收集草原上的文物和民間藝術品。後來,他乾脆賣掉了莫斯科的時髦公寓,遷居荒蠻的努庫斯。給我的感覺是,努庫斯之於薩維茨基,就如同波利尼西亞之於高更。

當時,斯大林的清洗政策如火如荼,很多藝術家都被打上了“人民公敵”的標籤,他們的作品岌岌可危。薩維茨基擔心,一代俄羅斯文化就將由此消失。他開始收集那些被禁止藝術家的作品,將它們運到努庫斯保存。

在將近十五年的時間裡,薩維茨基收集了大量俄羅斯前衛藝術作品。他為之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艱辛。斯大林逝世後,蘇聯進入“解凍”時期,努庫斯蔚為壯觀的收藏震驚了世人。

三天時間裡,整個博物館幾乎只有我一個人。我逐一欣賞那些畫作,時光就這樣悄悄流逝。黃昏時分,我走出博物館。我得知薩維茨基死後就安葬在努庫斯的俄羅斯公墓,它就在努庫斯機場後面。我打了一輛黑車前往墓地,裡面格外寂靜。墓碑上方是一個吹笛天使的雕像,黑色花崗岩上的銘文已經磨損,但仍可辨認:“伊戈爾·薩維茨基。他是一位天才,他把美留給了感恩的後人。”

第四天,我沒有再去博物館,而是在城裡閒逛。庫努斯黃沙遍地,到處是醜陋的平房和受困的神色。在這裡待久了,人們臉上的表情似乎也變得空洞。我覺得自己步履沉重,但還是走向一片人流集中的區域。那是阿姆河畔的一個露天市場,基調是土黃色的。我彷彿走進了一張舊照片裡。

市場裡販賣各種雜貨、生鮮,但全都給人一種落滿灰塵的印象。路面已經破碎不堪,縫隙中積著塵土的硬塊,街邊堆著垃圾,與市場融為一體。在這個不怎麼下雨的地方,市場註定無法得到徹底清洗。汙漬只會越積越重,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人們在忙著一些小事,手裡提著東西,四處逡巡,或是討價還價。小餐館外剛剛架起烤爐,一個留小鬍子的男人在用紙板扇火。餐館黑乎乎的角落裡,坐著幾個發呆的男人。我經過賣魚的攤位,魚就擺在案上,感覺死了好久,已經變質,上面飛舞著一團蒼蠅,還有幾隻老鷹在低矮的屋頂上盤旋。

我感到腳步愈發沉重,決定返回旅館。我經過一座帶棚頂的市場,裡面都是賣調料和醬菜的小販。一個女人突然叫住我,我發現她是中亞的朝鮮人。斯大林時代,她的祖先從鴨綠江畔流落到阿姆河畔。如今,她還以賣泡菜為生。那些泡菜就堆在幾個開口的白色塑料桶裡,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中亞人不吃辣,朝鮮人的泡菜上只有星星點點的辣椒。

她衝我笑了,露出嘴裡的金牙。她從塑料桶裡撈出一片辣白菜給我,然後用俄語問我是不是從韓國來的。我用朝鮮語回答:“不是,我是中國人。”但她已經聽不懂朝鮮語。我又用俄語重複了一遍。她笑著點點頭,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把辣白菜放進嘴裡——味道並不好。沒有辣椒的辣白菜,就像丟了靈魂的人,只剩下一股奇怪的鹹味。不過我還是豎起大拇指,向她表示感謝。我的確很欽佩這些朝鮮人。他們來到這片陌生之地時一無所有,語言不通。老弱的婦孺很快死去,但剩下的人頑強地活了下來,繁衍至今。

我回到旅館,在餐廳喝了兩瓶啤酒。那天晚上,在房間裡,我突然感到頭暈、噁心,肚子發出邪惡的“咕咕”聲。整個晚上,我幾乎每隔半小時就要去一趟廁所。早晨依然感到身體虛弱、四肢痠痛。我又昏睡過去,醒來時發現房間裡空空蕩蕩。我泡了杯熱茶,喝下去,然後用手機查詢航班。那天晚上有一架班機飛往塔什干——我不想滯留在令人難受的努庫斯了。在這裡,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在塔什干的米諾地鐵站附近,我找了一家民宿,在屋裡一連躺了幾天。我的生日也在養病中默默度過了。按照計劃,我原本應該在“地獄之門”露營,一邊望著熊熊地火,一邊喝我裝進小扁瓶的白蘭地的。10月下旬,塔什干已經來了暖氣,可是那幾天的氣溫高達35度。我躺在床上,汗流浹背地度過了我的生日。

幾天後,我等來了土庫曼移民局的第二封拒信——同樣沒有理由。這一次,我連旅行社經理的郵件都懶得再回復了。

4

離開塔什干之前,我與阿扎瑪取得聯繫。上一次,我和他在塔什干的一家酒吧相遇。為了讓我見識真正的烏茲別克斯坦,他帶我去了一家脫衣舞俱樂部。他後來喝醉了酒,絮絮不止。我們在午夜的塔什干揮手告別。

我看出他喜歡吹牛,說一些聳人聽聞的大話。但對我而言,這些都無傷大雅。沒有當地人帶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旅行者,只能看到普通的風景。有了阿扎瑪這樣的朋友,我才有機會進入當地人的世界,看到原本不太可能看到的東西,很多事物也就多了一份意義。

我們約好晚上六點半見面。結果阿扎瑪到了我住的地方時,遲到了半小時。天色已晚,塔什干陰沉灰暗,但阿扎瑪卻顯得神清氣爽,好像剛剛起床。他看起來胖了不少。肚子像皮球一樣,又鼓脹了一圈。我發現,他的鬍子颳得十分精細,頭髮也抹了髮膠,依然是一副精明生意人的模樣。

我告訴阿扎瑪我沒去成土庫曼斯坦。他說,土庫曼人的腦子清奇得很,連他也理解不了。我又說我在努庫斯滯留數日,他大為吃驚。他沒去過努庫斯,但聽說過那裡的閉塞。他說,努庫斯沒有女人,沒有生活,他去了那裡篤定會瘋掉。

我們先打黑車前往一個汽車站。在那裡,還有黑車開往更偏遠的郊區。阿扎瑪與一個麻臉司機用烏茲別克語談好價格,我們上了那輛黑車,在夜色中駛出塔什干。

阿扎瑪說,這回他要帶我見識一個叫“金炳華”的朝鮮村子。村裡有餐廳,有桑拿,還有陪酒的朝鮮小姐,是個“法外之地”。他對那裡的情況“瞭如指掌”。

蘇聯時代,金炳華是北極星集體農場所在地。金炳華本人是勞動模範,獲得過列寧勳章,還寫過《論棉花高產》和《豐收之路》兩本著作。集體農場取消後,“金炳華”就成了這個村的名字。村裡住的全是中亞朝鮮人。他們自成一體,就連烏茲別克警察也不大敢管。

“你是怎麼知道那裡的?”我問。

“五年前,一箇中亞朝鮮朋友帶我去過金炳華。”阿扎瑪說。“當時,我就被那裡的生活深深吸引。”

“一個以勞模名字命名的村子,現在成了法外之地,聽起來是不是有點諷刺?”

“我才不管,”阿扎瑪說。“這就是真實的烏茲別克斯坦。”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離開塔什干。窗外的公路看上去似曾相識。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我去費爾干納山谷時走過的那條路。兩側都是大片的棉花地,看上去朦朦朧朧。不久,我們拐下大路,開上一條小路,又走了一段距離,進入了一個村子。我看到一些亮著燈的院子,男人在昏暗的街上走動。路上到處是碎石和砂礫,但沒有路燈。

“金炳華到了,”阿扎瑪說。

我們在一家飯店門口下車。那是一個有幾間平房的大院子,狗肉就在外面的鍋裡燉著。在一間包房裡,有朝鮮式的矮桌和坐墊,擦拭得很乾淨。阿扎瑪算是穆斯林,可他沒有忌口。我們點了一鍋狗肉湯。按照朝鮮習俗,送了很多小菜。一個朝鮮小夥計把小碟小碗端上來,擺滿了一桌。阿扎瑪對此讚歎不已。他又點了兩瓶啤酒——波羅的海7號。

我們喝酒吃菜。阿扎瑪使不慣筷子,依舊用叉子吃飯。後來,他意猶未盡,又到外面叫朝鮮小夥計再送幾碟小菜。看到小菜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還不要錢,阿扎瑪再次表示讚歎。

等他回來後,我問道:“朝鮮人會說烏茲別克語嗎?”

阿扎瑪說:“肯定會說,但他們跟我只說俄語。”

“難道他們瞧不起烏茲別克人?”

“我才不在乎。我是俄羅斯人。”

“我一直以為你是烏茲別克人。”

“我父親是烏茲別克人,母親是俄羅斯人。我認為自己是俄羅斯人。”

“但你會說烏茲別克語。”

“當然,”阿扎瑪說。“如果你在這裡只會說俄語,生活當然沒問題,出去享受也沒問題,但做生意可不行。在這裡做生意,一定要會說烏茲別克語。很多機會和關係,只留給那些能說烏茲別克語的人。”

我問阿扎瑪,最近在做什麼生意。

他說,他剛買了一輛1970年代的雪佛蘭老爺車。一個美國人告訴他,這車在美國能賣出五倍的價格。“問題只在於怎麼把車運到美國。”

此外,阿扎瑪還有幾個商業計劃:利用“一帶一路”的契機,把烏茲別克的水果銷往中國;從淘寶購買窗簾,拿到烏克蘭銷售——他在那裡認識朋友;把中國遊客帶到塔什干,租下一個別墅,開“動物派對”,讓他們見識真正的烏茲別克美女。

顯然,酒精讓阿扎瑪膨脹了起來。他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這些事全都有了眉目,但其實都是八字沒一撇。自始至終,包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傳說中的朝鮮陪酒女郎沒有出現。阿扎瑪解釋說,可能因為我們是外人,他們還不放心。

吃過飯,阿扎瑪擰開水龍頭洗手,再用沾水的手指梳理頭髮。隨後,我們走進昏昏欲睡的小巷,去找阿扎瑪所說的桑拿。

我們走到一個沒招牌的鐵門前。阿扎瑪環顧四周說:“就是這裡。”他開始“咣咣”地敲門,過了半天才有一箇中年朝鮮女人出來。她身後的院子靜悄悄的,只掛著一盞白色燈泡,透出一種鄉野小店的氣質。如果這裡會有朝鮮小姐,那對我來說真是難以想象了。阿扎瑪說起俄語,中年朝鮮女人面露詫異之色。最後,阿扎瑪對我說,把桑拿燒起來要等兩個小時。這裡也沒有朝鮮小姐。

“五年了,”阿扎瑪感嘆。“一切都變了。”

我們又回到吃飯的地方。阿扎瑪開始審問那個朝鮮小夥計,但沒榨出什麼結果。載我們過來的麻臉司機還沒走。這會兒,他緩緩開過來,放下車窗,探頭打聽我們要去哪兒。司機說,他知道另一家桑拿,在據此20公里外的一個村子裡。他確定,那裡能找到朝鮮小姐。

阿扎瑪問:“怎麼樣?”我說:“回塔什干。”他大失所望。

我們坐上麻臉司機的車。阿扎瑪還對朝鮮小姐念念不忘。對他來說,朝鮮小姐代表了異國風情,而且不受傳統約束。可是對我而言,她們是離散的族群,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民族。我來金炳華原本就是出於好奇,如今那點兒好奇也已蕩然無存。我覺得,在那樣破敗的桑拿房裡,在那樣悽慘的環境中,就算真有朝鮮小姐,我也一定會手足無措。和阿扎瑪不一樣,我對享樂的看法已經改變。

回到塔什干,阿扎瑪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我要回去休息。他握著我的手,讓我不要忘了把中國客人帶到塔什干,剩下的事全包在他身上。我笑著說好,除此之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失敗的旅程,沒去成土庫曼,什麼事都沒幹成。第二天,我將離開塔什干,帶著土庫曼的禮物,返回老窩。

文字:劉子超

封面:劉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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