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皇上陰陽怪氣道:“朕一日未來愛妃宮中,這裡就多了個男人?”

故事:皇上陰陽怪氣道:“朕一日未來愛妃宮中,這裡就多了個男人?”


作者 | 落姝


1

朱顏宮的宮門,今日是早早閉了。還未見得素月分輝之時,便有公公前來傳話,說是皇上雖感念卿卿,但因國事繁重,今日便堪堪苦忍了相思。

這話說得這般好聽,但終究就是一個意思。

明色的髮髻被宮婢放下,還尚未鋪滿香肩,便打外面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婢子一慌,扯痛了明色。

這邊還兵荒馬亂著,那人就已來到了明色跟前,將黑麵一掀,直挺挺地跪下:“明娘娘,求您救越。”說完,便磕了三個響頭。

男子擅闖宮闈本就是大罪,何況他還只是區區一名士大夫。明色卻遣退了下人,饒有興趣地問道:“大人說笑了,當今皇上聖明,大越國昌盛不息,何來救越一說?再者,我一個內廷婦人,帶著幼子度日,尚且戰戰兢兢規避禍端,如何作為?如何敢為?”

那男人正要細說,婢子已在外虛虛地喊著:“娘……娘娘,皇上過來了。”

明色也不見慌亂,只是捻起自己已然凌亂的髮髻,便想執著玉梳自個兒綰了。可是手只堪堪握住髮梳,便顫個不停,何嘗談及綰髮?

“吾皇自然是聖明,在位三年一掃六國,統一中原。可那西稽之地……娘娘,你可知皇上為何不肯攻打那西稽小國……”他的聲音愈發急促起來,可話還未說完,便被“吱呀”的開門聲給打斷。

“愛卿倒是洞明,你且說說,何緣何故?”成豫一開口,那人便噤了聲,於是成豫話鋒一轉,“陳學之陳大人,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內闈。品降三等,俸祿罰半。”

外頭來了幾個侍衛,直接將他拖了出去。

隨後,殿門又被閉了起來。四下寂靜,了無聲息。

“我一日未至愛妃宮中,這便出了男子。可想,日後還不得把愛妃時時刻刻帶在身旁,唯恐教人覬覦了去。”這話,被成豫說得陰陽怪氣的。

明色知道他是生氣了,也不願意搭理,便坐於銅鏡前,兩手顫顫,握住梳子,就要往自己的頭上招呼過去。

成豫將梳子奪了,又把她剩下的髻索性拆了個遍。三千髮絲隨玉梳流瀉,發散如瀑。男人手粗,何況他又身為帝王,哪裡做過這種兒女情長的事情,所以扯痛了明色,她吃痛下意識喊了一聲。

成豫將身子彎下來,臉龐和明色一同貼著,映在銅鏡中,髮絲糾結,情長難決。

“愛妃可是痛著了?朕一日未見卿卿便思痛吾心,堪堪將國事擱下,效仿昏君,耽於女色。可是見著了愛妃,一不見你因朕的到來歡喜,二又惡你這番冷情神色。剜心之痛,卿可曉得?”

明色顫顫地把自己的手貼上他的臉龐,輕輕撫著:“因妾而痛,豈非折煞了賤妾?皇上可是為那位痛如剜心,而寧願誤國也不攻打那西稽呢!”

成豫面色一冷,打開了明色的手。

月有人賞,而人非雙。


2

明色,是在成豫繼位的第二年末進的越國後宮。

天子在外征戰一年有餘,拿下了割據的最後一個小國。戰勝歸朝,自然是要熱鬧一番的。

皇上的御輦行進了宮中,太監掀起簾子。於是,朝臣、娘娘們烏壓壓跪了一地。可那車輦中下來的,卻是一名抱著孩子的女子——那是明色,也是成豫後來最寵愛的妃子。

可這寵愛能有多深呢?旁人不知,她明色哪裡會不曉得?可笑那後宮中的各個女子,恨不得要把她給剝皮吮血挫骨揚灰,可誰又憐她是白白替那個女人擔了這狐媚之名。

是的,那個西稽之地的女人,是成豫最愛的女人。

那時明色墜崖之後醒來,頭皮發脹得緊,雙眼霧氣濛濛,眨了幾下,才漸若清晰。她起身要去穿鞋,雙手卻全然失了力氣,人一軟就又陷入被褥之中。

門被打開,進來的男子有張清俊的臉,說不清道不明的好看。他徑直走到她身邊,折身一面為她穿繡鞋,一面還說著:“你的手在墜崖之時受了傷,今後再難持重物。不過,你一生富貴清閒,斷不用自己操勞。”

明色笑出聲來:“你是算命先生不成?怎知我一生富貴、清閒自在?”

誰知道他竟一本正經地說:“從前不是,但是往後,有我許你一生清貴,無事擾你,無人絆你。如何不能?”

這本是一個條件,被糖衣層層裹起來,看似是對明色百益而無一害。成豫許明色一世安樂,而明色就要替他擔了他孩子母親的名……

成豫說,那是他最愛的女子。

大越和西稽,素有仇怨,兩國百姓相遇便免不了一場廝殺。那時他還不過十五,雖是大越國除太子以外唯一的皇子,但因出身卑微,並不受榮寵。可是這個身份仍受太子忌憚,太子便派人將他從宮中擄走,一路向西,扔進那西稽境內。

成豫幼時常聽宮中的姑姑說起,蒼天有四道輪迴,這裡苦,便有別處甜。在西稽的那段歲月裡,他因身為大越人而備受凌辱。直至多年後她的出現,才讓他深信此話當真。

她雖貴為西稽公主,卻並不嫌棄他,反而兩情相悅,誕下一子。本想隱姓埋名,庸碌一世,卻在這時有大越人暗中來西稽尋他,說是越國太子遭歹人殺害,聖上病重,大越皇族只餘他一人能擔負重任,內憂外患,請他回去主持大局。

天命使然,又因她的支持、他的抱負,他最後還是回去了。匆匆收拾了殘局,便回西稽尋她,可是佳人已然不在。

成豫幫明色穿上了繡鞋,扶她下床來:“你應當知道,這個孩子的身份並不能予人知曉。利害權衡之下,由你做孩子的母親,最為合適。我與你說這些,一是望你對孩子親之愛之,再者……往後我對你的寵和愛,莫不是因為這場交易。舊人雖已不再,但你也不會做那新人,勿要多生情思,惹人心煩。”

明色雖在墜崖之後失了往前的記憶,但好歹也算是聰穎之人,妄不敢自作多情。他贈她玲瓏玉佩,她便暴殄天物,命人琢成碧璽給孩子玩耍;他無視六宮粉黛夜夜來她朱顏宮就寢,她就不解風情,留大半個軟榻給他,自己縮進最裡側安眠。

要說,恪守清心,沒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近日朝中有言論起,說希望陛下派人攻下那西稽小國,真正統一天下。西稽國力甚是衰弱,隨便一攻,他們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可這聖明之主,果斷斷了所有人的念頭。

他不會攻打西稽,他的子子孫孫,亦是不會。

於是便有了這一撥又一撥的大臣,想方設法來求見這個明面裡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可是明色,怎麼會傻到白費力氣呢?

那可是他心上之人的故里呀!佳人芳魂雖斷,但若是在天有靈看見自己國家淪喪,不知要愀然落下幾滴傷心淚來。而成豫,豈會讓佳人淚流呢?


3

成豫大概是真被氣著了,他一生氣,就會做一些傷著別人又不見得利己的事兒來。

後宮雖不涉朝政,但對某國送來了美人云雲倒是關心得緊。

前些日子裡,西稽派使者來越,說願破前朝罅隙,嫁陵琅公主于越,永結姻親。

這一做法當時便遭到大越國嗤笑,成豫亦是沒有同意。可昨兒個成豫被氣著了,可能是要給孩子另尋一個母親,便同意下這樁婚事,西稽公主陵琅自西稽出發來越,算算時日,也快要到了。

明色恍恍惚惚的,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這下可好了,嫁過來的陵琅公主是孩子生母的妹妹,是孩子嫡親的姨母。這個中情分,折算起來,自然比她這一個無干系之人要來得好。

西稽公主到越國的那天,是何等的風光。光西稽送來的嫁妝就浩浩蕩蕩佔滿了一條街巷,三里宮道,天子身著紅衣,掀起轎簾扶出了新嫁娘。

她斂眉一笑,便左左右右就近參拜。見到明色,便作了大揖:“姐姐,妹妹日後定會好好服侍你和皇上。”

明色嗤笑:“這還沒進門呢,我如何是你姐姐?再者,我怎敢做公主的姊妹?”

陵琅微微一驚,便被成豫打斷了後文:“公主舟車勞頓,還是先行休息,再做安排的好。”

照禮制,公主到了越宮,便應當行婚嫁之禮,可是天子這般說,又礙於西稽是小國,也不好做何言論,便這般應了下來。

陵琅路過明色身邊的時候,搭手握上了明色,一臉羞愧難忍:“是陵琅莽撞了,娘娘莫要記在心裡。”

明色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成豫便把明色的手從她手裡抽了出來,緊緊牽著,卻也再沒有任何表示。

待到人都散了,成豫似還未盡興,仍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手,動作輕浮卻非孟浪。

明色問:“皇上的約定,是不作數了嗎?”

“自然是不作數了。”

明色心頭一緊,便痴痴落下淚來。果然如此,他不再需要她做孩子的孃親了,那便連許她的假意的寵和愛都一併沒了。

成豫“唉”了一聲:“君子尚且有諾而不改,何況君王?可是,朕當真是後悔了。當日約定,不要你愛上朕,今日卻是萬般悔恨。明色,你說這約定,如何作數?”

她緊接著被摟入一個溫熱的懷裡。曾經他夜夜叫她侍寢,她便畏畏縮縮地窩在最裡側,留大半個床鋪給他。每日她醒來的時候,成豫已去早朝。可有那麼一天,她被夢魘驚醒,天尚寐明,發現自己竟是睡在成豫懷裡的。她當時被驚嚇著遲遲未有動作,成豫在半夢半醒間將她裹得更緊了些,甚至拍了拍她的後背,頗有些哄孩子入睡的意味。那個懷抱雖也溫熱,但到底是不及今日。

明色虛虛抓上他的兩個袖子:“能不娶陵琅嗎?”

他搖了搖頭。

“那你能許我什麼?”

“你要的,都給你。對的給你,好的給你。不能給的,定是對你不好的。那我便從別的地方加倍償你。”

“金冊、金印……玉如意,你可給?”這三樣,莫不是皇后才能受之物。

明色知道,他必會允諾。如果……如果不能讓成豫不娶陵琅,那便冊封她為後吧。

一個封后,一個冊妃。兩相權衡,必是她這一方拔佔頭籌。

果然,成豫點了頭:“如果你要,那便給你。”


4

天家大婚,又是趕上冊封皇后,必定要做種種準備,成就一場空前的婚宴。

此前成豫有帶人來見明色,說是負責安排大典的人,若有什麼要求,便可向他提說。明色懶懶將頭一抬,此人可不就是那夜闖入朱顏宮的士大夫嗎?

明色感興趣地細細打量他,此人倒也是一表人才,從那日闖宮又可見其忠心,便下意識對他產生了好感。

“臣妾沒有多大意見,就照著往日的禮制來吧。”明色淺淺一言,那人便俯首稱是,見無事,便告退了。

“那是陳學之,陳大人。”成豫說,“清貴守禮,不附朱門,是少有的忠心之人。”

“忠心何用?守心何用?還不是不受榮寵,小官小爵。”

成豫會心一笑,也未作言語。

大婚當日,皇帝來朱顏宮迎皇后。陵琅那邊,未免顯得冷冷清清,倒叫人好生憐惜。

洞房之中,明色遣退了下人,只自己一人坐在床畔,待那良人。

紅燭“嗶剝”作響,門被打開。明色想,應是成豫進來了。這樣想著便有些羞赧,手攥得更緊了些。

“紅鸞星動,將遇良人。姐姐的良人,可是穿著新衣?”

這話一出,明色便揭了蓋頭。面前此人蔻丹朱顏,玉面妖嬈,不是陵琅,又會是誰?

“姐姐也不必驚擾,皇上稍後就會過來。姐姐得償所願,妹妹不能不來道喜,只是姐姐……你的夙願,只是朱顏埋後宮一世盼春風嗎?”

言語好生奇怪,明色皺了皺眉:“陵琅公主還是快快離開的好,免得皇上一會兒過來惹他不快。”

陵琅直挺挺地跪在明色跟前:“姐姐,怕是陵琅最後一次喚你姐姐了。日後最好要山長水遠天南海北,各自安好,切勿,再見面了……”

說完,便掐著明色的喉嚨硬生生塞下一個藥丸。那藥丸一觸涎水便虛化為無,直接就進到咽喉裡去了。

明色一腳把陵琅踹開,力氣不小,陵琅竟咳出一口血來。明色忙摳自己的喉嚨,奈何藥已入喉,再無回還。

等到成豫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明色想站起來,衝到他身旁去,他卻先一側身,抱著陵琅便出去了。

“皇后心狠手辣用心歹毒,即刻封閉朱顏宮,五百精衛輪番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

好好一場大婚,終究成了妄念。

婢子戰戰兢兢地問道:“娘娘身子可有大礙,要不要喚醫女來瞧瞧?”

“你可是沒有聽到嗎?皇上說了,任何人不得出入。醫女如何來得?”想著,明色便是笑了,還穿著精心縫製的紅嫁衣,頭頂鳳冠。

據說,那鳳冠上的珍珠寶玉,是皇上讓人從遙遠之地,火速運過來的。當時還有一眾後宮美人酸溜溜地打趣:“這世間佳寶,都要被收入朱顏宮了。”

良人尚且不再。這佳寶,要它何用?明色想,就算是毒藥那便也認了。心如死灰,不如身死。於是,便渾渾噩噩進入那黑暗之中。


5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又彷彿只是經了一刻。夢洄溯水,便是另一幅場景了……

暮雲靉靆,天已近晚。

她在錦江邊閒走,所謂紅消香斷顰眉御脂,更何況錦繡玉衣,早早被一個男人看在了眼裡。她略一瞄,便看見彼岸男子躑躅不前。近來世道不平,她想自己頭一回出宮,竟遇到了個登徒子,倒是真巧。

這般想著,那人便已至眼前,看起來——竟是越人。

“世道不平,家業難興,小姐可否遺我些許錢財埋路?若得首肯,來日必當結草相報。”那人一拱手,倒有點宮中姑娘們說的越國世家公子的樣子。

她從懷中取出荷葉結的錢袋子,想要整個遞給他。孰料他長扇一開,便扇面朝上,平攤在她面前:“小姐將錢袋子置在這扇面上罷。鄙人汙穢,斷是不敢有絲毫玷辱小姐。”

場景一轉,便是再見。

她奉父皇旨意出宮賑災,遙遙便是看見一群人攏在一方,作勢爭鬥。她上前去,哪裡知道在圓圈中間被打的竟是那個人呢?

他蜷縮成一團,那柄破扇子還護在懷中。她心下一緊,越人竟是酸腐至斯,寧丟小命也要護那縹緲的清高。

他抬起頭來,面目清俊:“往常日日念你,時時盼你。可此番再見,不如不見。要你見我如此狼狽,心下到底意難平。”

既已結緣,心繫良願。哪怕他是越人,那也無甚干係。

她打算好了,哪怕父皇因此不願將皇位予她,亦是不悔。西稽的百姓會有另一位賢明的君主帶領他們步入昌盛,而他昌盛的明天,只有她一人來予。

果然,她由公主被降平民。最後一面,她父皇問道:“你可還記得你的夙願?”

“我願帶領西稽一統天下……”話還未說完,便生生受了一巴掌。她咬緊牙關,全身上下都在發顫。

“你願帶領西稽一統天下?女兒,你可知曉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她的父皇已然老去,曾經威震一方的帝王,在這一刻卻忘卻了身份,像一個老者一樣喊她“女兒”。

她沒有錯,只是辜負,辜負了她的父皇,還有朝中一眾大臣的期望。她直直叩了三個響頭,若有來世,來世我必相報……

他在宮外等她,見到她微紅的眼眸便直接攬她入懷,也不細問,只柔聲說道:“你還有我。我們平淡一世,也算喜樂,顏琅,我會對你好的。”

顏琅……


6

明色自黑暗中幽幽醒來時,還是在這朱顏宮中。鳳冠未除,霞帔仍在,除了她記起了所有的事情,其餘並無不同。

她是顏琅,她竟然是顏琅。

她痛哭出聲。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夫君啊!那曾經的交易、他不鹹不淡的態度,還有與陵琅聯姻……都算是些什麼?

殿中寂寂,落水有聲,終無迴響。

那時有綠水,有黛山,還有他們的家……顏琅和成豫簡單拜堂之後,便擇了一處僻靜之地駐居。朝朝侍禾木,暮暮共良宵。

顏琅懷上了他的孩子,還未顯形,便有越人循跡來此,說越國太子遭人殺害,皇上耽於病重,此刻大越無人,眼看一朝盛世敗落,無奈千里來尋血親。

眼看他壯志有處可酬,她說:“夫君,你且安然去罷。鴻鵠豈可安於陋巷?如今時機尚好,正是扶東風而起之際。我懷著孩子自會待君歸來。千山隔,萬水阻,君自珍重。”

他離開不足三月,陵琅便找上門來。

“姐姐,你這雙手,原是要在朝局中攪弄風雲的,如今侍茶弄飯,廢了好一雙纖纖玉手。”陵琅握著她的手,輕聲語。她肚子尚有顯懷,也不敢做何,便只得聽陵琅說道:“父皇死了。”

顏琅睜大了眼睛。

“父皇死時還在唸你,姐姐,你可真是父皇的好女兒!”陵琅將她的手緊緊攥著,掏出匕首便生生刺入她的掌心。顏琅長慟一聲,卻聽見她妹妹說:“他到死還是屬意你來做西稽的女皇。可是你這一雙廢手,今後還如何能攪弄朝局呢?”

陵琅把她推下了懸崖!

耳畔狂風呼嘯,她卻能在急速的下降中聽清陵琅的聲音:“姐姐,莫怕。他若回來尋你,我便送他來與你團聚。來日我帶領西稽鐵蹄踏上中原,必為你們高築廟宇,九十九盞長明燈,伴爾萬世不熄……”


7

明色跌坐在地,看著自己那一雙廢手。倏爾,又站起來要闖出宮去,門一拉開,外面站著的,便是陳學之陳大人。

“娘娘,請回。”陳學之不動聲色,冷漠地站立在門外,負手而視金鑾殿的方向。

“讓開!”明色不管不顧,人歷大劫不死,還哪裡在意什麼禮數。

眼看明色就要硬闖出一道路來,陳學之幽聲說:“娘娘,陵琅帶兵攻入越都。皇上將五百精衛盡數給了你,臣才能在深宮中護你周全,勿要任性辜負了聖上的一片心意。”

“怎麼可能?西稽彈丸小國,怎可與大越爭輝?陵琅狼子野心,成豫又怎會不知?”明色止住了腳步,取下頭上金釵直抵喉間,手還是發顫得不行,“皇上讓你隱瞞了我什麼?說!”

士人膝下的黃金何止萬千,他如今卻顧不得什麼伏在地上行了大禮:“娘娘,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陳學之的聲音愈發大了起來,已近盛夏,卻是陰風刺骨,“娘娘,皇上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做下交易許下不予情愛是為你,娶那狼子野心的陵琅公主是為你,連他死都是為你算計好了的!”

明色闖進金鑾殿的時候,滿殿已是血跡斑斑,萬般場景都被渲染成一抹殷紅。殿上只餘成豫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懷中還摟著襁褓中的孩子,見著她來,他便想要站起身來,卻又徒然倒下。

明色跌跌撞撞地過去抱住他,他把孩子遞給她,彌留之際,連說話也是糊塗:“孩子,這個孩子眼睛像你。仿若那日橋頭,你我初遇,你那眼眸如星。”

“成豫,成豫,我都想起來了。你別再騙我了,這不是我們的孩子,怎會像我?”明色哭出聲來。

他們的孩子,早在她墜崖之後便小產去了。成豫千里趕來,好不容易尋到了顏琅,又怕顏琅難過,便抱來了一名棄嬰,視如己出,也算是給顏琅聊以安慰。可惜顏琅身心重創,藥石難醫。不得已之下,成豫喂顏琅服下西稽奇藥,讓她將前塵往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你想起來了?”他把手探上她的眼睛,只抓到了滴滴冰涼,“你不必難過,原本我回來尋你時便被陵琅下了毒,撐死一生也快終了。我用餘下的性命,為你、為孩子,鋪下一條錦繡大道,豈不划算?”

西稽區區彈丸小國豈會是越國的對手,成豫本是計劃調空皇宮兵力,誘陵琅帶兵弒君,等到他死了,暗中部署的精兵自會將這一個大逆不道的女人捉拿。到時候,西稽便落實了弒君的罪名。

而那原先保護明色的五百精兵,便會立馬擁護尚在襁褓的孩子為皇,明色垂簾聽政,實掌大權。彼時,明色便有著最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討伐西稽,真正一統天下了。

包括那個不涉及情愛的約定、包括對她不鹹不淡的態度,只不過是成豫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願讓她再愛上他,再受一次死別之苦罷了。

他想,明色只以為是自己負了她,哪怕他死了,亦是不會傷心的,那真是極好,極好……

這計劃本萬無一失,可獨獨沒料到,陵琅試探明色確認她已失憶之後,竟會給明色服下解藥。明色的記憶甦醒,他不願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的姑娘,此刻正痛哭失聲。


8

三里宮道,一帷白簾。

太監尖著嗓子,扯出了一聲:“皇上駕崩了——”

哀聲如鴻遍野。

此刻,明色才恍恍惚惚將漸冷的成豫輕放在地上。她把孩子摟得更緊了些,然而手顫不止,把孩子從夢境堪堪拉回,哭得不能自已。

哭吧,好好送一送你的父親。最後,再看他一眼。

她還不能倒下,他為他們母子計劃良多,斷不能讓他失望。她抱著孩子步出金鑾殿的那一刻,陳學之正跪在八十一長階的最高處:“我此生最後悔的,便是幫助先皇設下此計。太后,你可曾有過什麼後悔的事嗎?”

明色不應,怔怔地一步一停地直直經過陳學之的身邊,走下那宏偉壯麗的金鑾殿前長階。

她後悔嗎?如果不是她為了自己的抱負,暗中派人刺殺了越太子。她與成豫,還有孩子,就會在那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安然度過此生,斷不會有日後的痛苦。

時間把回憶軸拉得很長很長,她走下八十一長階,走過三里的宮道。盛夏不熱,只餘冰涼。途中的婢子公公們看見她,便避在一旁,恭敬下跪。她現在是太后了,收復西稽不在話下,統一天下不在話下,可是,她為什麼不快樂呢?

成豫曾擁她入懷,許諾會待她至好。他是言出必行之人,斷作不得假。

他生前將朝中格局一併肅清。假意不寵信陳學之,一貶再貶,實則派其暗中調查結黨營私之徒。此外,又在此次陵琅帶兵入宮的行徑中,探出一批暗通曲款之輩。陳學之受令,雷霆般將這一批人拿下。自此朝堂清明,再無黨附。

天子駕崩三月,陵琅於獄中自盡,陳學之監國,明色以弒君叛亂之名領兵討伐西稽。西稽不戰而降,實現了歷史上第一次大一統。

又十八年春,皇帝及長,堪堪二十,方可執政。依制入朱顏宮拜見太后,待人潮退去,只餘二人,便斂眉索問:“母后,朕一日未有見得父皇,你可還記得父皇的樣子?”

明色笑而不語,目光幢幢。他是執扇翩躚的落魄公子,他是情深不壽的盛世皇帝,可在她眼中,他不過是她的夫君和孩子的爹爹罷了。

明色用殘手撫摸上皇帝的眼睛,笑道:“你父皇說,你的眼睛與我並無二致,可依我看來,你是像極了你父皇的。”

待皇帝跪安,夜深似魅。明色拈起手中一瓶藥丸,念及十八年前陳學之與她所說——成豫,自越國千里奔回西稽救她,途中被陵琅所劫,以一顆毒藥換得了她所墜之崖的方位。

手中的青花瓷瓶亦是精緻,她執在手中把玩,雙手一顫,瓷瓶便掉落於地,散落如屑。這一雙殘手,握不住風雲,挽不回愛人,唯有堪堪拿起那一枚毒藥。

蒼天有四道輪迴。他們生時痛苦,死後可雙雙做一對怨侶,也算是她的福報。


9

明色是服藥自盡的,彼時腦海中還浮現著曾與成豫的對話。

“夫君,你這一回大越,便是成了天子,萬家姑娘盼你採摘。尤其大越朱門,女子更是貌美……”顏琅抿了抿唇,“你若負我,我必帶著孩子跳湖自盡,化作厲鬼,也要來纏你一世不休。”

成豫眼眸含笑,張臂將她緊緊摟著:“朱門顏色七分,便有七分盡數在你。明眸善睞,傾城絕色。若要負你,如何捨得?”

一轉眼,便是成豫對著已然忘卻前塵往事的顏琅說道:“明色,你叫作明色。”

天地幽冥,再無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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