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成长起来的。大姐那会儿读师范，学费便宜还包分配，到我读大学时，学费贼贵还不分配，那时也没听说有啥招考。旧的规则已打破，新的制度未建立，转型的迷惘萦绕在大家的心间，“读书无用论”的论调重新抬头。有同学学习不错，读着读着就辍学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父母让我在学校赖到了本科毕业。我还想接着混研究生，家里不让了。“听说全省在招公务员，你去试下”。
我报了老家隔壁县。那年该县乡镇不招人，县直所有单位共招了6个公务员，我报了据说比较难考的财政局，裸考。依稀记得申论66分，面试80多分，稀里糊涂就进了体制。继大姐之后，我也捧上了所谓的“铁饭碗”。家里这才放松对我的“管教”。
去报到那天，正儿八经的酷暑。一家人吃过早饭，临行前，父亲拿我的行政介绍信看了看，严肃地交我手上，仿佛那张小纸承载了我未来的命运！父亲说“好好工作，以后靠你自己了”！母亲说“别瞎折腾，听从命运安排”！我就这样被“礼送出境”了。
我拎了个包，包里装着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从镇上搭乘中巴车，跟一众民工兄弟挤在一起，颠簸了两个小时来到隔壁县里，此时已汗流浃背。局里管人事的副局问我“去L乡吧？”。L乡？where？我平生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领导告诉我“县里有很多领导干部在那工作过，那里出了很多人才，你也去那里锻炼锻炼”。
当天上午，单位派车，副局长亲自护送我到L乡上岗。车子离城越来越远，沿途的景观越来越荒凉。跑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L乡政府的大门，这时候，车子突然停下来了，因为有头老黄牛懒洋洋地躺在路口中央，鸣笛数声仍岿然不动。车子进去以后，我看见院子里荒草丛生，一栋年代久远的青砖老楼，里面还有毛主席时代的标语；另有两栋新楼，我们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新楼。财政所和乡政府没分家，也参加乡镇工作。
所长出差了，副所长接待了我们。财政所在三楼，也就是顶楼。副所长领我到了一个向阳的房间，说这是你的卧室。我一推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还放了几个柜子，副所告诉我这些是财务账本凭证什么的，还有一些杂物。那个房间采光特别好，从早上到傍晚都能沐浴阳光，躺在床上就像躺在燃烧的土炕。所长给我买了个风扇。打开门窗，开着风扇还热得睡不着，这样过了三个夏季。
洗澡咋办？夏天方便，楼下有水龙头，穿个裤衩，拿个盆接水，囫囵往身上浇。天冷就在一楼的卫生间里洗，没有花洒，没有热水器，自己用热得快烧水。卫生间装修得很low，里面有股浓浓的臊味，蚊虫成群，洗澡前，先得把蚊子驱走，洗着洗着蚊子又聚拢来了，穿衣服时候，不小心把蚊子穿进去。
当时县里招考的6个人，4个留在了县城，我和另外一个兄弟去了乡镇“锻炼”。所谓乡镇就是一条国道两边各建了一排房子，最高的四层，从镇头走到镇尾不到十分钟。镇上有家超市，面积约四十平米。
环境艰苦如斯，放假，大家都迫不及待回家了。有人坐农班车，有人骑摩托车，政府只有一辆公务用车，只能坐四五个人。当时乡镇干部都没有私家车。打车也是困难的事，没有出租车，站在马路边苦等，没准有从隔壁县过来的私车捡个顺风客。
我回老家是各种倒车，车程五个小时以上，我一般很少回去。政府大院的前后左右是田、水塘、围墙。到了节假日，院里静悄悄，我所在的楼是一栋孤楼，寂静的夜晚，听不到人声，闻不到犬吠，仿佛与世隔绝！
乡镇干部是值得关怀的一个群体。上面千把锤，下面一根钉；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抓落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基层干部的出路呢？七站八所的干部很多人工作一辈子，股级退休。党政办好点，如果按五年一晋升，从科员干到镇长，隐形台阶五六个，慢的要三十年，好多人熬着等副科退休，有些人笑言得了“副科病”。调入县城是很多人的梦想，县里领导岗位是稀缺资源，所以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乡镇干部的待遇呢？记得我第一个月工资是七百多。当时农业两税已废止，乡镇企业也衰弱，除去县财政拨款，乡镇收入主要靠两张皮，一是地皮，二是肚皮(超生罚款)。偏远乡镇的地皮能值几个钱？抓计生又容易引发干群矛盾，曾有超生游击队对乡镇干部以刀相向。乡镇激励奖跟本乡镇收入挂钩。乡镇干部，好多是初中毕业考师范、中专的，当年在县乡初中，是学习拔尖的孩子才上师范、中专，也有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好多乡镇干部一辈子就被锁在基层，默默地坚守、耕耘、老去。
我当时年轻，握手都显得那么生硬，各种不上道，自己想想都惭愧。感谢曾经的领导、同事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包容与善意。调走的时候，单位送了我一床棉被，派车送我到县里，还放了一挂长鞭炮，如隆重的嫁女仪式。车子开出政府院子上了国道，鞭炮声还不绝于耳。
乡镇干部轮换快，大部分人每五年要轮换个乡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曾在一个院子里工作的人已散落各地，每个人的名字，样子，如此熟悉。现在大家身处各地，念着各自的经。偶尔能听到一些人的好消息，由衷感到高兴，衷心祝大家一切都好。
前段时间总念起L乡，想想刚好调走十周年了，计划着夏天回去看看。
小长假，回去找朋友借车练手，练了半小时，有点感觉。我说想去L镇，朋友说此去路况复杂，路窄车多，你敢开吗？我说“敢”。于是他大胆把车给了我。一路上，看着沿途的景观，往事涌上心头。
镇政府门口的两排树已绿树成荫，挂了好多小灯笼，非常美！记得当年我调走的时候，还是光秃瘦弱的小树。院子里走走，偶遇俩值班的老同事，我赶紧打招呼。他们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小彭？然后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一切那么熟悉，好像就是昨天才离开。
站在政府院子里，回望眼前的一切，感受着这十年来的变比，L镇变得越来越好，而我却有“苍孙”之感。此一游之后，也不知何年能再回来，想到这里，心里竟升腾起一些伤感。
出门的时候，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那欢送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催人泪下，更催人奋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