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正玩得高兴,同学语音说:“哎哟,城要封到什么时候呀?”
她没有答腔,专注玩着游戏,同时也不时会想象一下:封城后,那些家庭经济条件优越的同学家里会是什么样子?冰箱里食物应有尽有吧?不能开Party了,打打球,再来个露天烧烤吧?
她渴望封城!封城后,无需刻意掩藏对条件优越同学的羡慕、无需竭力找借口拒绝同学来自己家玩!难得有机会逃出妈妈的唠叨单独在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对自家的经济条件很不满意!
这一片都是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没有门禁,狭窄的楼梯间贴满乱七八糟的小广告,路灯还经常坏。
自家住房是套不足七十平方米的旧房,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一个洗手间、一个阳台,都小。房子、家用,都旧!
爸妈离婚后,爸爸就再没回过来,十多年来,房子里只有她和妈妈。
妈妈在社区医院做护工,连护士都不是,她觉得很没面子!
所以,她从不向朋友、同学提及自己家庭、自己爸妈,也反感她们来自己家玩的意图,更拒绝妈妈在公共场合靠近自己。
封城前一天,妈妈说情况可能紧张一段时间,让她一起去买些东西备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突然觉得当时妈妈的语气不容商量,随口就答应了。后来,她就想明白了:“反正大家都戴口罩了,没人能认出自己来。”
她依稀记得,只要愿意跟妈妈在一起,妈妈都很高兴的,基本上什么都会依着自己。但当天,妈妈根本没在乎自己,全部精力都放在采购物资的品种、数量、价格上。受神情都较为严峻的采购人群影响,那天,她乖乖地推着购物车跟在妈妈身后,眼看着购物车上的东西越堆越满。
妈妈从货架上拿起一件知名品牌牛奶,看看,再看看价签,放回货架上,往前走。
她推着购物车慢慢跟上。妈妈折回身来,拿起那件知名品牌牛奶放在购物车上,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停下来,拿起购物车上的知名品牌牛奶放回货架,推着购物车跟上妈妈。
稍前处,妈妈在仔细比较商品价格。
收银台前一些市民在排队,妈妈推着购物车排队。
她拎着一箱普通品牌牛奶过来,放在满满当当的购物车上。
妈妈有些意外:“怎么……”
她撇撇嘴:“这种便宜得多。”
妈妈眼角浮出笑意来:“又不是常买。”
她懒得再搭腔,掏出手机,埋头玩。
超市离家不远,收获满满的母女俩走回去。
妈妈背的大背包跟她躯干差不多高,鼓鼓囊囊的,两手提着多个塑料袋,快步往前走。
走一段,妈妈就停下来,放下手上的东西,既是歇一会、也是在等她。
妈妈揉揉生疼的双手,回身看她,口罩外的眉眼间浮现出微笑。
她双手提着多个塑料袋往前走,手勒得生疼!但并不希望妈妈等自己,甚至于有点嫌弃:她那穿着打扮,她那枯涩、夹杂不少白发、根本谈不上发型的头发,加上边上一堆大包小包,在走过路人时尚装扮映衬下显得极卑微!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妇!
妈妈戴着口罩,她还是能看出来妈妈在看着自己笑。
她发现两个同班同学从一边走过来,立即加快脚步往前:虽然戴着口罩,稍近点肯定能认出来。
她走过妈妈面前,径直往前快步走。
妈妈看看一声不吭走过去的她,匆匆拿齐地上的东西,加快脚步跟上去!
她大步、快步往前走。步幅快了、手上的袋子振幅也就大了,一只塑料袋烂了!装着的两瓶酱油、一瓶蚝油、一罐腐乳掉在地上,都没打碎。她看着地上的东西,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大口喘着粗气。
妈妈快步赶过来:“没关系、没关系。”
她扭头看到两个同学正往这边走来,迅速回头。
妈妈放下手上的东西,看看她被塑料袋勒得通红的手,伸手来取她手上的袋子,说:“你少拿点,我来。”
她莫名地愤怒,狠狠地瞪一眼妈妈,闷吼一声:“离我远点!”而后,提着手上的东西快步离开。
十多年了,这一句,她讲多了、妈妈也听多了!母女俩都习惯了。
拐进自家小巷时,她扭头瞧了一眼:妈妈将几个玻璃瓶塞进背包后,已经放弃把拉链重新拉好的努力,蹲在地上,正吃力地将背包往背上背;两个同学说笑着正走过妈妈身边。
回到家,把东西都放冰箱边,她从中拿出包零食,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吃边打开电视机看。
妈妈先把背包背回来,放在入户门边的地板上,再返回去把那几个袋子拿回来,都放在地上,把门关上。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她还在生气:“好像全城的商店明天都要关门一样!”
妈妈喘着气,走到她面前的茶几边,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杯水,大口喝干,放下杯子,回去,把东西都提到冰箱边去,打开冰箱,想办法要把东西都塞进去。
“医院要加班,我报名了。加班这些天,我不能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哦。”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虽然这么多年来妈妈都尽量依着自己,只要是自己坚持的妈妈都会妥协,但妈妈不守在身边,心情肯定不同些!
“看样子,这次肺炎有些严重,传染性也强。能不出去,就别出去!”
她拿着遥控器调电视频道,敷衍地点点头,也不管妈妈是否看到。
“我再给你发点红包,非得要买的东西,就在网上买。”
听到这话,她心情好多了。
但妈妈的唠叨直到半夜还在继续,试着开她卧室门发现反锁了,不甘心地敲敲门,在外面继续絮叨:“不早了,该睡了。”
她身穿睡衣,盘腿坐在床上专注玩游戏,“哦”一声。
“饭菜餐餐做,别偷懒,剩饭菜吃多了不好。”
“知道了,啰嗦。”
“肉、蛋、菜搭配着吃。过两天你就该来例假了,少吃零食。”
游戏失败!她把手机扔在床上,扯过被子捂着头发狂。
“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实在要出去,戴上口罩……”
她一把掀开被子,吼道:“还有完没完呀?”
妈妈去加班这几天,她慢慢领会到一个人宅在家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比如自己做的饭没妈妈做的好吃、衣服洗起来一点都不好玩!
妈妈回来过一次。大家抢购双黄连口服液时,她想办法搞到两盒,送回来,在楼下打电话让她下去拿。
当时,她跟同学的游戏战队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但手机响个不停,虽然很不耐烦,也只好接听:“什么事?”
从妈妈高兴的声音中能想象得出她很有自豪感:“都在抢双黄连口服液,我搞到两盒。”
“护工就是护工,连基本的医药常识都不懂?人家传,你就信呀?”
“有好没坏嘛。我到楼下了,你下来拿一下。”
“你拿上来不就行了?”
“现在蛮紧张的,我、还是不上去了,万一感染了呢?”
“怕传染?那你别回来、离我远点呀!”
在同学的催促下,她继续奋战,但这一局游戏,她们战队又输了。
“我靠!”她没好气地起身来,戴上口罩,出门去拿那该死的双黄连口服液。
从楼梯间出来,她没看到妈妈。
花池里的绿化树上,挂着一个装有两盒双黄连口服液的塑料袋。
她走过去取下塑料袋,四顾空无一人,很是不屑:“一个护工,那么积极干吗?”
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但声音被关掉了,她拿着手机边玩游戏边听同学们聊天。
“这么多天了,游戏都玩腻了。”
“我减肥失败了。”
“都到我家来打球,再来个露天烧烤。”
“听说,有家医院,有医护人员感染了!”
“谁家里有人在医院上班?在医院上班的人,肯定知道实际情况。”
“哪位是医护家属?我代表我全家上门亲切慰问。”
她不屑地笑笑,继续游戏。
一局游戏结束,她不想玩了,看看电视机里本市疫情即时通报的飞屏,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
没人接听,她再次拨号,把手机凑到耳边听,不一会,再次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
她放下手机,拿着遥控器反复调频道,知道自己在发慌!
终于,她扔下遥控器,从茶几下拿起一只口罩,抓起手机和钥匙,冲向入户门。
妈妈只是个护工,她应该不会接触感染者的!
社区医院不是定点收治医院,应该不会有感染者的!
社区医院离家很近,有什么风吹草动,早就应该传出来了!
人行道上空空荡荡的。
机动车道上空空荡荡的。
她跑得飞快!
口罩在她急促的呼吸下快速起伏!
很快,她就看到了医院大门,前面拉着一根警戒线,边上一个临时帐篷,帐篷前面一块写有“体温检测”字样的牌子,边上一块标有“发热门诊”字样的导诊牌。几位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几位候诊者。
手机响起!她拿起手机看一眼,立即接听,脚步慢下来。
她觉得自己想哭:“妈……”
“怎么了?怎么了?”妈妈还是那种没见过丝毫世面的样子,感觉立即就乱了分寸。
她看看医院大门前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止步了。
“妈,你……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刚在忙,没空接电话。你怎么了?”
“我……我到医院门口了。”
“你来医院了?先别进来。在那等我。”
她眨巴着眼睛,盯着医院大门看。
妈妈被多种她说不出名称来的防护服具包裹着,笨拙地跑出来,跑出大门来,在警戒线前突然又站住了。
妈妈盯着她大声吼:“你怎么了?”
她记事以来第一次想抱抱妈妈,慢慢向警戒线走去、张开双臂向妈妈走去。
“妈,我害怕!”
妈妈退后一步,伸手指着走过来的她厉声喝斥:“离我远点!”
她吓住了!
记忆中,妈妈第一次讲这句话!还声嘶力竭!
她哭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