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臺瓜辭五

九、巴城欲黃昏

已居巴州久,忽然三十秋。

何堪白頭子,來憶少年遊。

從章懷山回來已經三天了,李賢等人毫無下落。

丘神績坐在巴州縣衙,聽著各路人馬的彙報。

“啟稟將軍,白衣碼頭全在我們的控制下,已經下令,只要發現格殺勿論。”

“嗯,要活捉李賢!”武后絕對不會殺李賢的。前太子李宏的死,已經讓人對她詬病了。

“啟稟將軍,曾溪口碼頭也控制了,沒有發現左二等人。”

“啟稟將軍,難江和恩陽的路上已經設了關卡,他們插翅難飛。”

…………

“將軍,你放心,如今這巴州方圓百里都在掌握之中,李賢跑不了的。”少了一隻手臂的黑龍,大聲說道。“而且那幫人還把秋鹿鳴給攆走了,就憑一個左二能護住誰?”

丘神績眉頭依然緊皺,他不能想象,若是李賢真的跟許州的叛黨接上頭,自己會有何等慘烈的下場。

“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沒有,兩日前就沒有了。”的確,李賢那邊有武后的人,盯著李賢的一舉一動,自從入川一來,每日都會有消息傳來,可這幾日卻全無蹤跡。是被李賢殺了,還是投誠李賢了?

丘神績搖了搖頭,他不相信還有人敢背叛武后。

“白馬!”這是那個人最後的消息,為此,丘神績特意埋伏在白馬寺,結果毫無所獲。

平靜舒適的巴州一下子全亂了,昔日和藹的士兵像土匪一樣闖入每個人家裡,翻箱倒櫃,胡亂抓人;往日冷清的監獄人滿為患。官府放了話,五日內抓不到朝廷欽犯,這些犯人就全部充軍。

而城門上的通緝告示上,畫的分明是造福巴州的賢公子。

“老天爺,你也不開眼哦!”老百姓默默在心底,為賢公子可惜。

南門小巷最深處,只有一戶人家,門窗破敗,雜草叢生。

此刻,李賢坐在院子內的石凳上,正廳的門也半掩著,裡面傢俱大半破爛,正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幅對聯,那字跡粗糙稚嫩,是個少年人的手筆。站在他身邊的李光順,也在看那幅對聯,他只覺那字跡硬胳膊硬腿,看著硌人,那對聯寫著這樣兩句話:

人生苦短,豈能面面俱到

歲月窮途,怎可人人皆非

左二站在正廳裡,仰頭看著它,想起十幾年前的某天,自己被師傅叫起來,寫了這幅對聯。那時的自己年輕氣盛,並不能理解這句話,如今讀來,感觸頗深。

既然不能面面俱到,那就爭個無愧於心吧。

燕玲從破舊的廚房裡端來茶水,還有幾塊乾硬的餅。從章懷山逃出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也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

“賢公子,左二俠,等出來巴州就好了。先將就下吧!”謝青山很是不好意思,巴州算得上自己的地盤,可在這裡自己卻成了喪家之犬。

“這已經很好了!”李賢拿起一塊餅,安靜而優雅地吃著,這是他母后教給他的第一課,食不言。

“左二俠,你確定今天晚上能走?”高公公泛起淚花,他心疼李賢,這個自己從小看大的孩子,何曾吃過這樣的苦。

“高公公,放心!萬無一失!”左二語氣十分輕鬆,似乎人已在萬重山之遠了。

“那這匹白馬怎麼辦?”李光順目光落在不遠處悠閒吃草的白馬身上,這是他第一次接到朋友的禮物。在他內心深處,秋鹿鳴已經是他的朋友了。

“你放心,等你到了許州,一定能看到它的。”燕玲笑得很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是難得的閒適,高公公去準備路上的行李;謝青山抓緊時間靠在正廳的門檻上休息;李光順在給白馬梳理毛髮;燕玲出去打探消息了;李賢和左二坐在院子裡喝茶聊天,他們誰也沒有說起明天,沒有談起許州。

他們都在說巴州,這個小而偏僻的小城,有著他們共同的記憶。

出去轉了一圈的燕玲,帶回一個好消息,他已經找好出城的路了,只等月華東昇的時候出發。

“殿下,現在可要抓緊時間休息,晚上好上路!”高公公居然弄出一張頗為舒坦的床,讓李賢父子休息。

“我再去買點東西,這一路上用的東西多著呢。”高公公看著空手而回的燕玲,十分無奈。

高公公這一出門,便再也沒有回來。

“不好,那些龜兒子真的找來了。”謝青山的大嗓門,打斷了正在下棋的李賢和左二。

“來的還真快!”左二放下棋子,不見半點慌張。

“是呀!沒想到還真是他。”李賢不怒反笑,也扔了棋子。

“哎呦,左二俠,現在怎麼辦?”謝青山此刻也明白了,高公公也是丘神績的人。

“你先走吧!”左二看了眼傷勢並未痊癒的謝青山。

“格老子的,喊老子當縮頭烏龜,不得行!”謝青山單手取下開山斧,用力一揮,虎虎生風。“老子不得走,我巴州人,從來忠勇俠義,就沒有投降的軟蛋!”

謝青山的話還沒有說完,門被人一腳踢開了。門外站著一群凶神惡煞又小心翼翼的士兵,他們恐懼著左二,又驚喜地看著李賢。

自從進入巴州地界,折在左二手裡的人就不計其數,以至於看到他,本能地想避開;可邱將軍說了,抓到李賢會加官進爵,大大地封賞。利益面前,誰不動心,敵人雖死傷無數,還是前仆後繼。

“左二俠,識時務則為俊傑,你何必與朝廷做對!”黑龍的斷臂開始隱隱發疼。

“我倒不知道,如今的朝廷改姓武了。”左二冷冷地看著他,同時將李賢護在身後。

“孃的,哪那麼多廢話,先殺了再說。”暮虎揮大吼一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兄弟們上!”黑龍聞言手一揮,身後的士兵立刻湧向院子。“將軍說了,活捉李賢賞金一千,殺了左二賞金五百……”

“嘭”他的話還沒有喊完,突然聽到胸口炸裂的聲音,那是暮虎的鐵錘,他抬頭看見暮虎哭喪著臉,努力地衝他擠出絲笑意。

“你他媽……”黑龍覺得好笑,自己走南闖北禍害了那麼多人,結果居然要死在自己人手裡。

“左二俠救過俺命。何況,你忘記了,我也是巴州人,巴州,就沒有投降的軟蛋。”暮虎的笑比哭還難看。

“瘋子!”黑龍用盡全力,想將匕首刺進暮虎的身體裡,可手抖得實在太厲害,才伸出去一半,便再沒力氣了。

暮虎一把將他甩開,飛速地衝進人群裡,大開殺戒。

門外的士兵越來越多,不時有羽箭射進來。

謝青山剩下的手臂也受了傷,左支右絀勉強應付;暮虎背上插了好幾支羽箭,身形也漸漸微弱;左二尚且遊刃有餘,李賢有左二相護,倒也毫髮無損。

“左二俠,俺掩護,你們先走!”暮虎雙手揮舞著鐵錘,衝左二大喊道。

左二抬眼望去,門外的士兵已經包圍了整個巷子,不知誰在外面喊了聲“用火攻”。登時屋頂爆裂,瓦片四散。一時,磚石與木屑亂飛,左二護著李賢疾馳而出,躍到外面。

他身子還停留在半空之中的那一刻。便有人以更快的速度衝了出來,閃至他身前,一拳猛擊向他面門,一那瞬間,空氣中也發出極其尖銳的聲音。

左二不敢遲疑,立刻舉手相格,然而他身處空中,絲毫無可借力之處。受了這一擊,身子倒飛了出去。撞向街道對面的一家酒樓。砸斷了木質的樑柱,砸爛了酒樓的大門,那身體的去勢卻絲毫未止,藉著一股的急勁,直直往酒樓內部飛去。

酒樓後邊,後門被撞得粉碎,丘神績也破窗而入,居高臨下,撲向還未落地的李賢。

李賢身形一轉,人穩穩地落在地上,笑嘻嘻地看著暴怒的丘神績。

“你這人真是的,你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看不上你。”說話間只見李賢手在自己臉上一揮,露出俏生生地一張俊臉,正是利州燕家大小姐燕玲。

“可惡!”丘神績眼睛都要噴出火來了,這個李賢是假的,那真的李賢在哪裡?

丘神績翻身下樓,直向燕玲撲來,心想只要抓住這個小丫頭,何愁找不到李賢。

“你當我是死人。”左二踢開他的來勢,順手將燕玲護在身後,反手一刀劈向丘神績。丘神績見勢不妙,身形一轉,堪堪躲過這一刀,頓時收了輕敵之心。

左二知道丘神績少年成名,中年蹉跎,一身武藝雖不是出神入化,卻也不敢小覷。

“二哥哥,可別叫他跑了!”燕玲有意無意將丘神績往巷子深處引。左二沒有答話,只是招式越來越陡,死纏著丘神績不放

丘神績無心戀戰,若是李賢跑了,就是殺了左二和燕玲也是無濟於事。思及於此,丘神績賣了個破綻,便向巷子口奔去,左二哪裡肯放,死死咬著他,不讓他離開半步。

丘神績見狀冷笑,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迎風展開,燕玲見狀一把推開左二。

“你好卑鄙!”燕玲避之不及,全吸進肺裡,立時面色發青。她指著丘神績:“你居然用斷魂香!”。

斷魂香是種很平常的毒藥,就像路邊的小草,可它能混進任何藥物裡,它跟任何藥物在一起都會變成新的毒藥,無解的毒藥。

“燕玲!”左二飛身上前接住她下墜的身形,心膽俱裂。

“二哥哥,你說時間夠了嗎?”他們計劃,他和燕玲拖住丘神績,李賢他們就可以上路,到許州找反對武后的人,然後登高一呼,拿回李唐江山。

“夠了!”左二將她抱在懷裡,強忍著淚水。“鈴兒,一定夠了!你別怕,我去要解藥。”

“我不怕!”燕玲的身子在左二懷裡顫抖著:“可惜我還答應順哥兒,要去許州看他……”

“我陪你一起去,沒事!”左二抱著她,走出酒樓,看見對面站著利州燕家的人。

“左二俠,請將小妹交給我!”那人拿著家主的令牌,正是燕玲三哥。

“三哥,你……回家呀!”燕玲想衝他笑,可一點也動不了,“二哥哥,你……看我。”

“好,等我忙完,一定到你利州陪你!”左二看著越來越虛弱的燕玲,點了點頭。

“你笑……笑!”燕玲拉著他的袖子,殷切地看著他。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看到他的笑容。

“你要乖!”左二幫她攏了攏頭髮,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燕家的馬車越走越遠,左二忍住悲痛,像城外疾馳,他要快點把事情辦完,好去利州見她。

十、何處柳津渡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巴州有一渡口,在迴風上面,種著無數楊柳,故而被稱為柳津渡。

秋鹿鳴此刻站在迴風的北山樓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江水,心亂如麻。

“怎麼回事?”左二趕來,只看見愁眉不展的秋鹿鳴,李賢等人全無蹤跡。

“我沒有接到人,以為會跟你一起來。”秋鹿鳴不是細作,那不過是一場戲,做給真正的細作看。而他就可以隱藏下來,悄悄為李賢離開巴州,鋪另外一條路。作為四大家族,他們知道什麼時候,改扮演什麼角色。

“你幾時到的?”李賢在高公公離開之後,就由尉遲北護送著離開了。

“我未時二刻到的,如今已經過一個時辰了。”比約定時間早到二刻,秋鹿鳴突然看見遠處有煙霧升起,頓時神色大變,那是輕塵的信號。為了保險,他讓輕塵去找李賢,而自己留在這裡等。

桓侯廟後,桂花井。

輕塵扶著重傷的尉遲北,躲在草叢裡。

“秋夫人,你別管我,你先走吧!”尉遲北傷得不輕,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了。

“你別說話!”輕塵動作嫻熟地為他包紮傷口,毫不避嫌。“秋鹿鳴他們馬上就到,你節省點力氣,把事情說明白些。”

秋鹿鳴有個心結,當年他五哥是前太子李宏的幕僚,在一次暗殺中被刺客所殺,只留下半招劍式。他五哥常說希望大唐能有一個盛世;李宏有治國之才……可惜他死了,李宏也死了。

“那個盛世就是個笑話!”有人這樣對秋鹿鳴說。

“不是的,我相信五哥!”秋鹿鳴無數次對輕塵說,“李賢也是經天緯地之才,他也有抱負……”

所以當聽到李賢有難的時候,他才會不顧一切地趕到巴州,足足累死三匹馬。

在路上,他反覆說一句話:“輕塵,李賢不能死,大唐不能離開李賢太子!”

“我們還特意易容了的。”尉遲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小聲講道:“我專門走人多的地方,我還讓弟兄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從其他方向走。”這一切聽起來都很好的,簡直稱得上完美。

“可剛到小東門,我們就被人盯上了,”尉遲北眼睛突然睜大,似乎想起什麼恐怖的東西,身體止不住地發抖。“不,那不是人?他走路沒有聲音,出招沒有力氣,軟綿綿的像棉花,可我連他的衣服都挨不上。”

“這是什麼功夫?”左二和秋鹿鳴面面相覷,也是一頭霧水。

“然後,我被他打傷,不,是我把自己打傷了。他就帶著賢公子他們走了。”尉遲北臉色更加蒼白,“別問我他長什麼樣子,我根本就沒有看見他的正臉。”

“我倒是知道一些。”輕塵眉頭微皺,憶起不好的往事。“波斯有種柔術,能讓八尺高的成年人鑽進小木桶裡,這些人的骨頭就跟沒有似的……”

“波斯?”左二自己好像也聽過。

“這樣的話,我倒想起一個人。”秋鹿鳴眼神一亮,“丘神績!”

丘神績的祖父丘曾娶過一名波斯女子為妾,據說這女子身懷異能,曾撫養過丘神績。

“不對,丘神績剛才才與我惡戰一場。”左二說道。

“丘神績只怕不止一個。”秋鹿鳴想起左二在牟陽城收到的蠟團,又想起在白衣渡口遇到那個假丘神績。

“不管如何,我們先見到賢公子再說。”左二說道。

初春的巴州,寒冷而潮溼。

玲瓏山莊雖然在城南角一個極不顯眼的角落裡,卻是個很豪華的莊園,佔地五十多畝,有川北第一宅之稱。

就在昨夜,山莊突然被左金吾將軍丘神績秘密徵用,李賢此刻就被軟禁於此。他並沒有立刻去見李賢,而是讓高公公去勸他。

看著眼前苦口婆心的高公公,李賢莫名地想笑。這個人從記事起就在自己身邊噓寒問暖,比父皇母后都周到,自己也將他當成家人,可惜假的真不了。

“殿下,你又何必負隅頑抗,若是能將叛黨一網打盡,太后娘娘自然會嘉許與你……”

“你回去告訴丘神績,只怕他要失望了。”是什麼時候懷疑他的,是從他堅持喊自己殿下開始吧。母后強勢且多疑,他日日叫貶為庶民的自己為殿下,豈不是將刀遞到母后手裡。

“高維,你真是母后的一條好狗!”李賢淡淡地笑著,不怒自威。

高公公低著頭,也不生氣,“殿下,我這裡有位故人,也許值得你一見。

李賢沒想到會在巴州見到奶孃孫氏,她不是早就告老還鄉了嗎。“賢兒!”孫氏滿臉淚花地看著他,無比懊惱。

“殿下與孫氏許久沒見,奴才就不打攪了。”高公公冷哼一聲,關上門窗走了。

“賢兒,都是奶孃沒用!”孫氏泣不成聲,“我以為那些江湖人能救你。”

“奶孃,這都是命。”李賢低聲安慰孫氏“這皇家著實沒有意思,生在帝王家,哪裡有自己的路,若我只是奶孃的孩子多好。”

“賢兒,一定還有辦法的……”孫氏聽人說左二是為國為民的大俠,他一定不會讓賢兒死的。

“皇兄,燕王李忠,原悼王李孝,澤王李上金,許王李素節,哪個手下沒有能人異士,可誰又逃得了……”李賢笑容慘淡地看向窗外,“我只求奶孃看在賢兒的份上,多多照顧下光順他們。”孫氏的女兒與太平交好,而太平在母后面前尚能說話。

“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孫氏不相信自己傾盡家財,也不能救下李賢一命。“賢兒,剛才高維說肅清叛黨是什麼意思?”

“奶孃!”李賢看著她鬢角斑斑白髮,想自己生在皇家,雷霆雨露都受過,只有這位老人,從來都是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給了自己屬於家人的溫暖。“我不會讓你受我牽連的。”

“但我也不會讓他們如願的!”李賢站起來,走到窗前,“我身上流著太祖的血,那裡面,沒有苟且,更沒有背叛和出賣!”

孫氏看他如此決絕,到口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你要勸廢太子與朝廷合作,剿滅叛黨。”高公公在帶她來之前,特意叮囑她,她也滿口答應,只要能救李賢的命,那些叛黨死活有什麼關係,可見到李賢,她才明白,她勸不了他的,他早有了自己的主意。

高公公坐薔薇架下,用紅泥小火爐煨著去年的雪水,就著去年的春茶慢慢喝著,他耳力極好,屋裡兩人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哂笑,這孫氏哪裡還有命回長安。

突然屋裡傳來孫氏大哭,不停地數落李賢,勸他回心轉意,而李賢則靜默無聲。

屋裡則是另一番光景,李賢和秋鹿鳴相對而立,以手代筆在桌子上寫字交流,孫氏則故意大聲說話,混淆視聽。

“鹿鳴,你長大了!”李賢很多年前見過秋鹿鳴,那時他還是個倔強的小小少年,跟在他五哥身後,大哥和自己最愛逗他玩了。

“殿下,我立刻帶你走!”秋鹿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此處,“我們今夜就離開去許州,越王殿下會派人到許州來接你。”

“我不能走!”李賢搖了搖頭,“鹿鳴,你聽好,他們故意以我做餌,誘你們出來,旨在圍爾滅之。四大家族的力量是母后最顧忌的,她為這一天籌備良久,雖然你已脫離海棠閣,但是,只要你出身四大家族,你就少不了被皇家盯上……”

“我就不信,她能撼動四大家族。”秋鹿鳴想起潛龍客棧下被毀的兵符,想起武后的毒辣,一個連兒子都可以殺光的女人,還有什麼是她所顧忌的呢。他覺得無話可說。

“燕子門,百里世家都已經在猶豫了,想必很快會為她所用,而海棠閣的態度早就明朗了。”李賢默默地嘆了口氣,當年秋鹿鳴離開海棠閣,與海棠閣跟武后交往過密是有關係的。

“我們還有潛龍令。”秋鹿鳴猶不死心。

“難道你沒有看出潛龍令是個誘餌!”李賢眉頭深鎖,滿是擔憂的看著秋鹿鳴。他以為在江湖遊歷多年,當初那個倔強稚嫩的小小少年總算長大了,沒想到還如此天真。

秋鹿鳴看著桌子上的字,冷汗直冒,他不由想起自從潛龍令一出,各路豪傑紛紛趕來齊聚巴州,這簡直就是包餃子,然後釜底抽薪!

“你是說吳長天也……”

“他也是被矇在鼓裡的。”知母莫如子,武后的手段李賢還是知道的,吳長天不過是當成棋子的可憐人。

“如今,心向李唐的,還有多少人?”李賢敲了敲桌子,側面看向冷汗淋漓的秋鹿鳴。

“來了三千多人,如今不到二百人,被丘神績收編了五百多人。”秋鹿鳴有些語無倫次,他彷彿看見滿是鮮血的修羅場,看見那些江湖朋友笑意盈盈地向修羅場走去,可他絲毫沒有辦法阻止,只能看著鮮血不停地往外冒。

“怎麼回事?”左二在外面等候良久,不見秋鹿鳴出來,悄悄潛進來,看到眼前這一幕。

“左二哥。”秋鹿鳴只覺滿口苦澀,拿起剛才寫的字遞到他面前。“這女人太狠了!”

“這個早在意料之中。”左二傳音入密,“殿下,小秋,我和吳大俠也是偶然之中想到,但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武后自掌政以來,任用酷吏,排除異己,濫殺李唐宗室,為天下所不容,能夠為保存李唐血脈盡一分力,吾輩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左二哥所言甚是,殿下先與我們離開此處,再作商議。”秋鹿鳴揮筆寫到。

“賢有何德何能,”李賢低聲嘆道:“得眾義士相助。”

“殿下……”左二正要說話,突然外面傳來人聲,丘神績正往這邊走來。

“殿下,且忍耐,三日後我和小秋來接你。”左二思索片刻,覺得此刻不易驚動丘神績。

“我出去找人,左二哥,你保護殿下。”秋鹿鳴不等兩人反應便消失無蹤。

丘神績進來的時候,左二已經隱身在房梁之上。

孫氏抹著眼淚被人拉走,李賢坐在桌前,冷冷地看著他,神態頗為傲慢。

“庶人李賢接旨!”丘神績直接拿出武后懿旨唸到:“敕曰:爾身為人臣,不思報效國家,身為人子,不念父母之恩,自入川后……若重違天道,則罰及爾身,不可悔後。”

李賢連聲謝恩,面無表情地從丘神績手裡接過懿旨。

“這是太后送你的生辰禮物。”丘神績將一個劍匣遞到李賢手裡,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可是太后精心挑選的。”說完轉身離去。

劍長二尺一寸,劍身玄鐵,極薄,透著淡淡的寒光,劍柄為一條金龍,顯得無比威嚴,劍鞘為軟羊皮所制,紅底描金,上有條兩爪青龍。

這是李賢做太子時的佩劍,它由番邦而來,他見了就愛不釋手,求武后賞賜,那時她還溫柔地叮囑,“寶劍鋒利,切要萬般小心。”

李賢撫摸著冰冷的寶劍,面色慘白。

左二正欲勸他,卻看見窗外輕塵發出的信號,看樣子有大事發生。

“殿下稍安勿躁,這兩日過了,便是海闊天空!”左二抱拳,“小秋那邊出事了,我先去看看。”

“左二俠,多謝了!”李賢語氣誠懇,抱拳回禮。

長風知浩蕩,勁草識巴山。

柳津渡以北,俱是荒野。

相傳這裡原是巴人聚居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斷崖。

那懸崖之上,野草漫生,高可及肩,放眼一望,有天薄雲低之感。

左二趕到這裡,就見那懸崖之側,鮮血漫草,屍橫遍野。

秋鹿鳴帶著人與另外一幫人苦戰,而另外一幫人,在幾日前還是他們的夥伴。

火燒章懷山之後,丘神績讓巴州知縣發了三條政令。

以武功報效朝廷者,賞金十兩,任百夫長。

勾結叛黨者殺無赦。

庶人李賢責令在家反省,任何人不得探視。

所謂江湖義氣,到了關乎性命之時,便是人人為己。

“他們還有一家老小。”謝青山委頓在泥土裡,血溼透了他的衣衫,他努力地擠出笑容,不好意思地說到。

圍攻的人裡面,不少是謝家莊的人。

“我當日許他們榮華富貴,如今……”謝青山的手已越來越冷,他口裡喃喃說著什麼,左二不顧血汙,貼在他唇上才聽清:“……是我無能,愧對賢太子……”

秋鹿鳴看他雙眼緊閉,心下悲痛,大吼一聲,手中隱光劍越來越快,敵人的血如水似的染紅他白色衣衫。輕塵與他背靠而立,呼吸漸漸粗重,似也已受傷不輕。

遠遠又有數十騎健騎直奔而來,在崖邊齊齊勒馬,為首的正是三江口的那個身形與丘神績相似的男子,只是他此刻面色發青,鬚髮皆白,很是怪異。

“原來是你!”秋鹿鳴恍然大悟,知道他就是傷了尉遲北的人。當年謠傳,丘神績母親生下連體雙生子,卻只活了一個,如今看來另一個也沒死,不過練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這人交給我。”左二聽完秋鹿鳴的分析,飛身一躍,直奔那人而去。他分花拂柳,果然那人見他身形俊俏,頗為花哨,便立刻追來。

這一戰從黃昏開始,直打到拂曉,雙方死傷無數,左二和秋鹿鳴等人趁人不備,放火燒山,才僥倖帶人逃出。

“只有不到十人!”秋鹿鳴清點完人數,心裡不由發冷,靠這些人如何將李賢送出巴州,送到許州。

“沒事,總會有辦法的。”左二暗自思索,是不是要和柳葉門的人聯繫,只是不知,今天的柳葉門是什麼態度。

“我去看看殿下。”昨夜走得匆忙,離開時李賢好像有點不對,心情很低落。“順便給丘神績送份大禮。”昨夜可是好不容易才將丘神績的兄弟斬殺於刀下。

左二和秋鹿鳴的傷實在不輕,護送李賢的路還很長,他們現在需要足夠的休息。

“還是我去吧!”輕塵換了身男裝,棕色的頭髮和淡藍色的眼眸,也用藥水換成了黑色,她身形較高又瘦,打眼一看還真是漂亮的少年郎。

“那你小心,快點回來!”秋鹿鳴知道她的傷也不輕。

“藥放在老地方,好好休息!”臨出門,輕塵回頭對秋鹿鳴展眉一笑,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半響才轉身離去。

輕塵一去便是半天,秋鹿鳴深感不安,決定再去玲瓏山莊一趟,左二不放心,也跟著去了。

與昨日不同,玲瓏山莊守衛並不森嚴,門口的士兵也換成巴州縣衙的捕快。兩人很輕易就進去了,找到軟禁李賢的地方,只見大門緊閉,寂靜異常。

左二站在門口,便聞到鮮血的味道,甜膩腥臭,讓人心底發冷。

“殿下!”秋鹿鳴暗叫不好,連忙推開門,只看見李賢坐在桌子前,手裡握著劍,頸部鮮血淋漓,臉色蒼白,雙眼半睜著,直直地看著他們。

“殿下,你……”左二快步上前點住他周身大穴,為他止血。

“左二俠,實在對不起!”李賢笑得很內疚,也很釋然,彷彿長途的旅人走到終點。“小秋,對不起!”

秋鹿鳴怔怔地看著眼前情形,腦子一片空白,他似乎聽見內心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李賢努力地抬起手,他指著淚流滿面的李光順。“左二俠,就讓他回長安吧!”

“李唐是不會亡的!”李賢拼盡全力說完這句話,慢慢地閉上眼睛。

左二脫下披風蓋在他的身上,目光落在面前桌子上,順著他的目光,秋鹿鳴看見那上面有首詩,名曰《黃臺瓜辭》: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一滴滴鮮血,滴落在詩行上。

那血,也滴在每個人心上。

柳津渡頭楊柳青青,雲闊江平。

左二和秋鹿鳴站在北山樓上,看著李賢的家眷上了前往長安的船。他們相信丘神績絕對不敢虧待他們,畢竟,武則天害怕的,只是太子。對尚在弱冠的孫子,她心裡,是不是還有一點慈悲?

“左二哥,你說我們算不算一敗塗地。”秋鹿鳴悵然若失,他還無法從這場慘烈的局裡走出來。

“武后,未必就贏了。”左二想起李賢臨死的那句話,他相信李賢,也能理解他的選擇。

很久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要跟輕塵去北海了。”不遠處,輕塵正在整理行裝,他們要趁著年輕多走些地方。

“我也要去利州!”燕家一直沒有消息,左二實在放心不下。

“左二哥,我們就此別過!”輕塵嫣然一笑,跟著秋鹿鳴,走了。

左二望向長安,唯見雲嶺阻隔,山風浩蕩。夜色低垂,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看來,今夜,又有一場淋漓的巴山夜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