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花部”戲曲的表演風貌——以《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的改編為例

  清中葉正是中國古典戲曲變革、戲曲審美趣味由“雅”轉向“俗”的關鍵時期。“雅部”專指崑曲,“花部”泛指各種地方戲曲,又稱“亂彈”或“花部亂彈”。兩者形成競爭的局面,最終以“皮黃”為代表的“花部”戲曲走向繁榮,崑曲為代表的“雅部”戲曲走向衰微而結束。前人從場上演出與藝術特徵等方面著眼,認為“花部”戲曲具有情節性、諧俗性、表演性及靈活性等特點,但對其具體演出形式上有何特質關注較少。而從民間頗受歡迎的《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的改編中或能窺探出這一時期“花部”戲曲在表演上的獨特風貌。


清代“花部”戲曲的表演風貌——以《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的改編為例


  由重“文戲”轉為重“武戲”

  “三國戲”在中國戲曲舞臺上由來已久,在元雜劇、明傳奇中就有許多膾炙人口的劇目。乾隆年間,皇帝命莊親王允祿及張照、周祥鈺等一班宮廷詞臣創作的宮廷大戲《鼎峙春秋》是“三國戲”傳奇集大成者。與一般傳奇重“文戲”相比,《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更重“武戲”,主要表現為“文戲”的減少與“武戲”的增加。

  首先,刪減詩文。《鼎峙春秋》傳奇由宮廷文人創作,表演給帝王后妃觀看,故語言雅緻。“皮黃戲”的觀賞對象為民間百姓,故語言俚俗。如《鼎峙春秋》傳奇第二本第四齣《貂蟬初試連環計》中有一段呂布與貂蟬的對白:“(呂布白)小姐青春十八,為何錯過佳期?(貂蟬白)溫侯,《易經》有云:遲歸終吉。(呂布白)小姐但曉得遲歸終吉,那曉得《詩經》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謝冠全串貫》將這段對白刪除,改為:“(小生)我二人亦好似姻緣湊巧,不相遇今日裡配合鸞交。(小旦唱)咱二人若能夠同床到老,縱死在陰曹府也得甘心。”修改後語言更為俚俗。又如《鼎峙春秋》第四本第二十四出《席上裸衣狂鼓吏》,曹操讓樂女祝酒:“爾等可將《短歌行》之詞章歌來備酒。”“皮黃戲”《罵曹》將此段詩文刪除,以避免“掉書袋”之嫌。再如《鼎峙春秋》第五本第十四出《激周郎詩歌銅雀》,孔明唸誦曹植《銅雀臺賦》表明曹操引百萬之眾虎視江南實則覬覦二喬美色,以激周瑜抗曹。“皮黃戲”《博望坡》第七本則將此段詩文刪除,以迎合觀眾淺顯易懂的審美需求。

  其次,刪減曲牌唱詞,直接改為“武戲”表演。傳奇善於用唱詞敘述和渲染戰爭場面,而“皮黃三國戲”將重點放在“武戲”表演上。如《鼎峙春秋》傳奇第二本第二齣《虎牢關義師決勝》演劉備、關羽、張飛大戰呂布,張飛唱:“【越角雙曲·調笑令】門旗下交起,門旗下交起。(戰科。呂布白)來將通名。(唱)他問俺姓甚名誰,呀,俺是你呂布的爺爺張翼德。他頭戴一頂紫金冠,手持著方天畫戟,驟徵鞍來往如飛。”《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虎牢關總講》則將唱段刪除,直接改為武戲表演:“(呂白)來將通名。(關白)老爺關雲長。看刀。(過合,對殺。劉接上。呂白)來將通名。(劉白)劉玄德。看劍。(呂、劉對殺。張上接殺。)”由此可見,“皮黃戲”善於用形象性感染觀眾,表演性得到極大增強。

  再次,增加武戲排場。《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中武戲排場明顯增加。《長坂坡》是“皮黃戲”中頗具代表性的武戲。《鼎峙春秋》傳奇中“長坂坡”有四場武戲,而《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又增加了趙雲兩場武戲。可見“皮黃戲”更注重舞臺表現力的展現。還有些“皮黃戲”增加的武戲排場全無念白,直接起打。如《三國志總講》頭本“投荊襄”第七場,劇本提示“隨便拍套子”,第五本“取樊城”第十二、十三場,劇本提示“起打亂介,隨便排打的”。這種編排為武戲表演提供了充分的發揮空間,也強化了戰鬥氛圍。

  科諢貼近民間百姓生活

  “花部”戲曲的觀賞對象為民間百姓,故其科諢遠離了文人趣味,更貼近民間百姓的“生活和情緒”,語言也更為粗、俗、葷。金陵許道承在《綴白裘》十一集《序》中說:“弋陽、梆子、秧腔……有時以鄙俚之俗情,入當場之科白。”(錢德蒼編《綴白裘》)

  “皮黃戲”非常注重以粗、俗、葷的科諢調劑排場的冷熱。“皮黃三國戲”武戲較多,科諢常穿插於緊張的“武戲”之間,場面的“一張一弛,剛柔相濟”更容易吸引觀眾。如《鼎峙春秋》傳奇演趙雲奉命取桂陽,守城太守趙範請降,欲將寡嫂樊氏配與趙雲。而“皮黃戲”《取桂陽總講》中增添了趙範寡嫂樊氏思春的一場戲。樊氏與趙妻錢氏對白:“(樊氏唱)世間上最苦是寒衾孤枕,羞見這一對對紫燕黃鶯。昔日裡卓文君風流私奔,免卻了受淒涼愁嘆不寧。(錢氏笑介)哈哈哈。(白)啊嫂嫂,你方才之言,我俱聽見了。(唱)嘆春光怕春愁又添春景,幾乎被那情火焚了此身。卻幸得卓文君前來救應,好嫂嫂你還是月白風清。”這段對白在追求“高雅”的文人傳奇中是不會出現的,此番改編只為迎合下層觀眾“俗”的審美趣味。

  有時為了讓觀眾“抖擻精神”,劇作家會預設科諢,在“戲樂”中抓住觀眾的審美注意力。如“皮黃戲”《博望坡》第二本演孔明火燒新野,第六場中插入曹軍兩士兵對白:“(大白)好兄弟,你不曉得做哥哥的一肚子心事嗎?(二白)請教你有甚麼心事?(大笑介)我出門之時,你嫂嫂扯住衣服說道,夫嚇,罷戰沙場月色蘭,雨風灑灑怯衣寒。可憐最是深閨婦,盼望提昔何日還?(哭)請想你,叫我怎麼放割得下?”“皮黃戲”在一場激烈的武戲之後插入一段科諢,以夫妻之“俗情”入戲,調笑戲謔,使場面更為熱鬧。

  此外,“皮黃戲”也以“俗語”入科諢,從而活躍氣氛。如《博望坡》第四本第十五場張飛於長坂橋喝退曹兵:“(張白)呔,咱老子張翼德在此。(醜白)哎呀啊,我的親媽呀。(死介,下)”這樣的科諢更貼近百姓生活。正如王驥德在《曲律》中所說:“大略曲冷不鬧場處,得淨醜間插一科,可博人鬨堂。”

  關目富有戲劇性

  《鼎峙春秋》傳奇追求場面的宏大,劇情則略顯平淡。而民間藝人在創作“皮黃三國戲”時“要讓觀眾的思路隨著戲走,不能讓觀眾一眼看到底”(蕭長華述、鈕驃記《蕭長華戲曲談叢》),所以劇情往往跌宕起伏,扣人心絃,“戲味”也更濃。

  如《鼎峙春秋》《薦諸葛》一開場就讓孫乾以敘述性口吻向觀眾講述徐庶因徐母被曹操所執,無奈之下前往許都投奔曹操之事,接著演劉備帶領關羽、張飛、趙雲為徐庶送別,劇情十分平淡。而“皮黃戲”則增加了張飛城外巡哨,截獲奸細書信這一頗具戲劇性的情節,引發觀眾懸念。又如《鼎峙春秋》第二本《虎牢關義師決勝》演劉備、關羽、張飛虎牢關大戰呂布,而“皮黃戲”則改編為張飛與袁術打賭“立軍令狀”,從而激起觀眾的審美期待。再如《鼎峙春秋》中“草船借箭”一段寫得平淡無奇,毫無趣味,而“皮黃戲”《博望坡》則通過增加魯肅的戲份,使魯肅的慌張與孔明的淡定從容形成鮮明對比:“(魯白)哎呀,哎呀,你昨日在帳中與都督立下軍令狀,限三日交箭嚇。這箭全無一支,你還一傍不睬不瞅,是何原故?(孔白)哎,不是大夫提起,我倒忘懷了哇。(魯白)哎呀呀,他倒忘懷了。”孔明向魯肅“求救”,二人的對白也戲味濃厚:“(魯白)我難救你。(孔白)大夫既難救我,山人要借幾件東西,可有?(魯白)早已與你預備下了。(孔白)預備什麼?(魯白)壽衣、壽帽、壽靴,大大一口棺木。(孔白)要他何用?(魯白)盛殮你的屍首。”此段對白使這出戏“呈現出巨大的戲劇張力”以“持續吸引觀眾的注意”,直至孔明夜晚借東風草船借箭,觀眾才恍然大悟,感嘆“孔明真乃神人也”。正如S. W. 道森所說:劇本所設置的“情境本身是有趣的,它又激發起我們對從它之中發展出來的進一步的情境的期待”(《論戲劇與戲劇性》)。隨著審美期待不斷得到滿足,觀眾必然產生強烈的審美愉悅。

  “花”即雜色、不精純,但這使“花部”戲曲得以吸收眾藝術之長,從而形成了獨特的魅力。《車王府藏曲本》“皮黃三國戲”通過擴大和增強“武戲”的舞臺表現力,以“粗、俗、葷”的科諢調節冷熱排場,迎合觀眾的審美趣味,並以生動靈活且富有戲劇性的關目極大滿足觀眾的審美趣味,最終脫穎而出,開闢了中國戲曲的新天地。

  (作者單位: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肖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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