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的文學”到“人的文學批評”——談文學批評的素養、觀念與語言

【新時代·新創作·新文論】

  ●作家與批評家都是獨立的個體,但他們“共同承載著文學這個列車”。而當下很多批評家“承載的列車”,卻與“文學”無關或關係不大

  ●對話是一種觀念,也是一種態度。這種態度不是幽閉,不是獨斷,而是以開放的姿態,引領批評者向豐盈和深廣出發,走向一個無限可能的文學世界

  ●那些優秀的文學批評總是通俗、清晰、靈動,讓人產生情感共鳴的

  新文學批評雖已走過上百年的發展歷程,然而,魯迅所說的“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在今天的文學批評界尚未得到有效的克服。當前,部分批評家缺乏主體性與獨立性,其批評的背後都蘊含著各種非文學的因素。文學批評在作家與讀者心中也就逐漸喪失公信力。文學批評如何重拾公信力,如何建立與作家、讀者之間的良性關係?這是當下文學批評界應該思考的問題。而從批評的素養、觀念、語言入手,可能是一條有效的途徑。


從“人的文學”到“人的文學批評”——談文學批評的素養、觀念與語言


作家和批評家就像兩條並行的鐵軌,卻共同承載著文學的列車

  批評家的素養是很多作家都關注的問題,這表現在批評家的真誠上。比如汪曾祺幽默地說過:“我很佩服評論家,覺得他們都是膽子很大的人。他們能把一個作家的作品分析得頭頭是道,說得作家們自己目瞪口呆。我有時懷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沒有鑽到人家肚子裡,怎麼知道人家的作品就是怎麼怎麼回事呢?我只能抓到一點,就說一說。談言微中,就算不錯。”

  這種“膽子很大”在今天的批評界屢見不鮮。有的批評家過於“自信”,經常用一些“大詞”對作品進行判斷,動不動就“傑作”“里程碑”“史詩性”“獨樹一幟”“開創性”等。有的“專業批評家”喜歡出席名目繁多的作品研討會,不太讀作品就理直氣壯地發言,“現代性”“民族國家想象”“全球化”等概念隨口而來。有的只要不符合自己的審美趣味就不滿意,或以某種不變的觀念去衡量所有的作品。這就是因為缺乏一種批評的真誠。

  批評家李健吾說過:“批評之所以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不在自己具有術語水準一類的零碎,而在具有一個富麗的人性存在。”真正的文學批評,是通過分享人類內在的精神生活,來表明自己的存在,是通過對作家想象力的呈現,來闡明文學作為生命世界所蘊含的秘密,並表達批評家作為審美個體的獨立。就如作家蘇童所說:“作家和批評家就像鐵路路基上面兩條並行的鐵軌,它們都有自己的延伸,都有各自的負載,它們雖然永遠也不會重疊,但共同承載著文學這個列車。”作家與批評家都是獨立的個體,但他們“共同承載著文學這個列車”。而當下很多批評家“承載的列車”卻與“文學”無關或關係不大。這是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

批評家與作家、讀者、作品、世界展開有效的“對話”

  與批評主體素養密切相關的是批評觀念。素養是觀念的表現形態。對話是一種重要的觀念。

  對話,不僅作為一種思維方式,隱性地存在於中國古代文論,也作為一種顯現存在的形式,貫穿於中國文學批評史。批評家往往以虛構的對話形式,對各種文學現象或理論觀點進行探討,凸顯出自己的真知灼見。

  以對話形式展開文學批評是一種獨特的文體。自《論語》始,湧現了眾多詩話、詞話、曲話、文話等。其表層特徵是言說者與受話者的語言交流,深層內涵則是言說者與受話者的審美旨趣、表達方式、價值觀念的互動。

  文學批評是批評者通過解讀文學作品,進入作家的心路歷程,探尋作家的創作心理,並根據自身的批評素養,對作品的得失進行恰如其分的解釋,從而與作家、讀者、作品、世界等建立互相激活的對話關係。優秀的批評家是批評活動中對話情境的成功構建者,有效地進入人物與作家的內心世界,才能引領讀者進入一個新的審美天地,才能使自己的批評穿過文字抵達歷史、現實或人性的高度。這並不意味著批評家可以放棄自身的學術品格、價值判斷和社會使命,而是要發揮批評主體的人格力量,遵循文學批評發展的規律,保持獨立的審美判斷和理性思辨精神,不斷超越個體的侷限,使文學批評呈現出不可替代的魅力。

  對話是一種觀念,也是一種態度。這種態度不是幽閉,不是獨斷,而是以開放的姿態,引領批評者向豐盈和深廣出發,走向一個無限可能的文學世界。同時,對話也是一種能力與修養。文學創作是門藝術,文學批評也是門藝術。批評家在批評實踐中成功建構對話情境,需要具備敏銳的藝術感受力、精細的審美判斷力、優雅的藝術鑑賞力。而這需要批評傢俱有長時間累積形成的感性經驗與理性思辨,有對批評對象及其周邊的打撈、梳理、辨析與提煉,有對一個時代精神氛圍與審美趣味的判斷與反思。否則,批評者就無法進入作家與作品深處,也無法撥開籠罩在讀者心頭的疑惑,對話也就成為空話。

  在文學批評中建構對話情境還需要平等意識。對於一位自以為是的批評家來說,即便他有超拔的天賦才華、藝術慧心與審美悟性,也不可能在批評實踐中成功建構對話情境,對話同樣無法展開,他的批評也就令人質疑。具有了平等意識,批評家和作家之間的關係就會發生改變,雙方相互尊重、互相聆聽,促使雙方進行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評,由此共同成長。在這種對話情境中,作家和批評家各自獨立又惺惺相惜,文學作品和文學批評並存共榮。李健吾和巴金可以說是這種關係的代表。這種對話情境的確立,也有利於文學界建立結構合理、富有活力、良性循環的生態系統,從而使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相互激活,相得益彰。

把讀者“看得懂、信得過”作為文學批評的基本準則

  而對話能否很好開展,批評語言是關鍵。批評語言是批評觀念傳遞的媒介。批評語言的優劣,直接關係著批評觀念的表達。同時,批評語言本身也是一種批評觀念。

  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西方理論界的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原型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批評、後現代主義、現象學批評等在中國學界的傳播,拓展了文學批評的領域,也使批評文風發生改變。大多數批評家並沒有深入聯繫這些理論的社會土壤,或者說沒有真正領會這些理論資源,而是在理論的焦慮中,以舶來的理論生搬硬套地解讀作品,將生動的作品肢解成毫無生命的碎片,使豐富的作品變成某種理論的註腳。這種不考慮語境的理論移植造成批評語言與現實的脫節。

  這種“艱澀”的批評語言與大眾相距甚遠,難以產生情感共鳴。大眾遠離文學批評,他們對文學作品的選擇與閱讀品位的形成,基本上由商業宣傳與炒作來完成。這種危害在今天已不證自明。

  如何重建文學批評與讀者的聯繫,使其獲得一般讀者的認可,從而實現文學批評引領審美潮流的使命?這就要使文學批評克服各種“寄生”的缺陷,重塑文學批評的公信力,同時要從尚未消化的艱澀理論中擺脫出來,消除理論依賴症,把讀者“看得懂、信得過”作為文學批評的基本準則,通過鮮活、生動、有情的語言把深刻的道理講清楚,讓讀者從中引發一種情感共鳴,從而在自覺不自覺中接受其中的“道理”。

  那些優秀的文學批評總是通俗、清晰、靈動,讓人產生情感共鳴的。比如錢鍾書這樣評說南宋詩人的憂國情懷:“……對祖國的憶念是留在情感和靈魂裡的,不比記生字、記數目、記事實等偏於理智的記憶。後面的一種是死記憶,好比在石頭上雕的字,隨你鑿得多麼深,年代久了,總要模糊銷滅;前面的一種是活記憶,好比在樹上刻的字,那棵樹愈長愈大,它身上的字跡也就愈長愈牢。”還有許多這樣能讓人“感動”的批評家,比如魯迅、李健吾、宗白華、朱自清、朱光潛、傅雷、汪曾祺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批評語言也是一種批評觀念。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說:“我忍不住夢想一種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評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它把火點燃,觀察青草的生長,聆聽風的聲音,在微風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把它從沉睡中喚醒,有時候也把它創造。下判決的那種批評令我昏昏欲睡。我喜歡批評能迸發出想象的火花。”可以說,他夢想中的文學批評,就包含著批評的素養、觀念與語言。這就說明,對令人“感動”的文學批評的追求具有共通性,無論中西。

  今天,文學批評家應該用自己的實踐重建批評的尊嚴,而不應使其沉浸於世俗功利之中,而是讓其迴歸個人化的審美本體,確立獨立品格。自“五四”以來,“人的文學”的觀念已深入人心,而“人的文學批評”則似乎還沒有很好地從“理論的批評”中掙脫出來。

  文學批評應該著力於人心、人情、人性的深切體察,著力於文學人文魅力的感性體認,用通俗、清新又靈動的語言,傳遞閱讀感受,以真誠的態度、對話的方式,建立批評家與作家、讀者、作品、世界之間的聯繫,用貼近生活的文藝觀念和邏輯方法進行闡釋,推動作家去探索和追求,同時給讀者以閱讀享受和審美啟迪,感受到鮮活的社會氣息和人文情懷。

(作者:明飛龍、王園園,分別為贛南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贛南師範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作者:明飛龍 王園園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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