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愛情也不夠如此

最好的愛情也不夠如此

文|馮驥才

啊!那時他倆剛剛結婚,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別林的《摩登時代》。

他們走進影院時,天空陰沉沉的。散場出來時一片皆白,雪還下著。那時他們正陶醉在新婚的快樂裡,內心的幸福使他們把貧窮的日子過得充滿詩意。瞧那風裡飛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給他們助興;滿地的白雪如同他們的心境那樣純淨明快。

他們走著走著,又說又笑,跟著高興地跑起來。但她腳下一滑,跌在雪地裡。他跑過來伸給她一隻手,要拉她起來。她卻一打他的手:

“去,誰要你來拉!”

她的性格和他一樣,有股倔勁兒。

她一躍就站了起來。那時是多麼輕快啊,像小鹿一般,而現在她又是多麼艱難呀,像衰弱的老馬一般。她多麼希望身邊有一隻手,希望老頭兒在她身邊!雖然老頭兒也老而無力了,一隻手拉不動她,要用一雙手才能把她拉起來。

那也好!總比孤孤單單一個人好。她想到樓上鄰居李老頭,文化大革命初期老伴被折騰死了。儘管有個女兒,婚後還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時女兒、女婿都上班,家裡只剩李老頭一人;星期天女兒、女婿帶著孩子出去玩,家裡依舊剩李老頭一人。——年輕人和老年人總是有距離的。年輕人應該和年輕人在一起玩,老人得有老人為伴。

真幸運呢!她這麼老,還有個老伴。四十多年如同形影,緊緊相隨。

最好的愛情也不夠如此

儘管老頭兒愛急躁,又固執,不大講衛生,心也不細等等,卻不失為一個正派人,一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的、損人利己的、不光彩的事。在那道德淪喪的歲月裡,他也沒丟棄過自己奉行的做人的原則。他迷戀自己的電氣傳動專業,不大顧及家裡的事。

如今年老退休,還不時跑到原先那研究所去問問、看看、說說,好像那裡有什麼事與他永遠也無法了結。

她還喜歡老頭兒的性格,真正的男子氣派,一副直腸子,不懂得與人記仇記恨;粗心不是缺陷,粗線條才使他更富有男子氣……

她愈想,老頭兒似乎就愈可愛了。兩小時前能夠一樣樣指出來、幾乎無法忍受的老頭兒的可恨之處,也不知都跑到哪兒去了。此刻她只擔心老頭兒雪夜外出,會遇到什麼事情。

她找不著老頭兒,這擔心就漸漸加重。如果她的生活裡真丟了老頭兒,會變成什麼樣子?多少年來,儘管老頭兒夜裡如雷一般的鼾聲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老頭兒出差外地,身邊沒有鼾聲,她反而睡不著覺,彷彿世界空了一大半……想到這裡,她就有一種馬上把老頭兒找到身邊的急渴的心情。

她在雪地裡走了一個多小時,大概快有十點鐘了,街上沒什麼人了,老頭兒仍不見,雪卻稀稀落落下小了。她兩腳在雪裡凍得生疼,膝頭更疼,步子都邁不動了,只有先回去了,看看老頭兒是否已經回家了。

她往家裡走。快到家時,她遠遠看見自己家的燈亮著,燈光射出,有兩塊橘黃色窗形的光投落在屋外的雪地上。她心裡怦地一跳:

“是不是老頭兒回來了?”

她又想,是她剛才臨出家門時慌慌張張忘記關燈了,還是老頭兒回家後打開的燈?

走到家門口,她發現有一串清晰的腳印從西邊而來,一直拐向她樓前的臺階。這是老頭兒的吧?跟著她又疑惑這是樓上鄰居的腳印。

她走到這腳印前彎下腰仔細地看,這腳印不大不小,留在踏得深深的雪窩裡。她卻怎麼也辨認不出是否老頭兒的腳印。

“天呀!”她想,“我真糊塗,跟他生活一輩子,怎麼連他的腳印都認不出來呢?”

她搖搖頭,走上臺階打開樓門。當將要推開屋門時,心裡默默地念叨著:“願我的老頭兒就在屋裡!”這心情只有在他們五十年前約會時才有過。初春時曾經撩撥人心的勁兒,深秋裡竟又感受到了。

屋門推開了,啊!老頭兒正坐在桌前抽菸。地上的瓷片都掃淨了。爐火顯然給老頭兒捅過,呼呼燒得正旺。頓時有股甜美而溫暖的氣息,把她凍得發僵的身子一下子緊緊地攫住。

最好的愛情也不夠如此

她還看見,桌上放著兩杯茶,一杯放在老頭兒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邊,自然是斟給她的……

老頭兒見她進來,抬起眼看她一下,跟著又溫順地垂下眼皮。在這眼皮一抬一垂之間,閃出一種羞澀的、發窘、歉意的目光。每次他倆鬧過一場之後,老頭兒眼裡都會流露出這目光。

在夫妻之間,打過架又言歸於好,來得分外快活的時刻裡,這目光給她一種說不出的慰安。

她站著,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伸手從衣兜裡摸出剛才奪走的菸嘴,走過去,放在老頭兒跟前。一時她鼻子一酸,想掉淚,但她給自己的倔勁兒抑制住了。什麼話也沒說,趕緊去給空著肚子的老頭兒熱菜熱飯,還煎上兩個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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