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人里,总有些会轻佻地定义下一代人

古龙说过句话:一个人的名字会起错,绰号是不会错的。

我觉得,这逻辑是:名字是父母起的,绰号是自己挣的。

譬如科比的名字来自神户牛排,然而他的作风跟牛排显然没啥关系;自己起的绰号黑曼巴和vino,倒的确符合他的做派。

长辈的,自己的,终究不同些。

我还在上大学那会儿,有个说法叫“80后”。

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人都爱这么说一整代人。

我当时给某报纸写稿子时,开了句玩笑:

“按这个逻辑,大仲马和雨果同生在1802年,该叫1802年作家;波德莱尔和福楼拜都生在1821年,该叫1821年作家;巴尔扎克惨点儿,1799年出生的,那就不能算1800后作家了吧?”

就像,没什么人会因为“都生在1899年”而将海明威和博尔赫斯列在一起似的——风格完全不同嘛。

鲁迅先生和毕加索都是1881年出生的……好像也很少有谁把他俩往一块凑合?

水果罐头才论出厂日期,葡萄酒按年份算。

人,不该是这么算的。

说到一代人对一代人的评点,容我说下自己翻译的那版《流动的盛宴》。

众所周知,历史书说了,海明威是所谓“迷惘一代”/“失落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的代表。

但海明威自己,其实并不太爽这点。

甚至这个称谓,都是种误解。

巴黎有个丁香园咖啡馆。现在您去那里,会看到咖啡馆的桌角,各自挂着黄铜名牌,镶嵌着曾经喜欢来这里诸位的名字:贝克特、阿波利奈尔、毕加索、波德莱尔……

吧台高脚凳那里的名字,则属于海明威。

一百年前,还没被他第二任妻子带回美国的海明威,很喜欢来丁香园。

他说这是巴黎最好的咖啡馆之一。冬天此处室内温暖,春秋两季坐在露天咖啡桌也宜人。

咖啡馆门前有内伊元帅的铜像,咖啡桌可以放在铜像之旁、树荫之下。

每一代人里,总有些会轻佻地定义下一代人

内伊元帅,就是拿破仑麾下悍将米歇尔·内伊。1815年6月18日的滑铁卢之战,他担任战场指挥,战争中他的坐骑换了五次,在最后大势已去时,他依然执着向前,直到被属下强行带离战场。

半年后他被枪决,为了元帅的尊严,他拒绝戴上眼罩,由他自己向行刑队下令开火:

“士兵们,当一听到我下令开火,就马上直射向我的心脏!等待我的命令,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下发命令了。我抗议对我的判决!我为法兰西打了一百次仗,没有一次调转枪对着她…士兵们,开火!”

就在这尊铜像下,海明威有过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念想。

这段想法,记载在他《流动的盛宴》里:

1920年代,比海明威年长1/4个世纪的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也住在巴黎,算海明威的前辈。

这位博学的女士一度是海明威的好朋友。

某天,她跟一位修车青年闹点不愉快,就对海明威说:

“别跟我争辩,你们就是迷惘的一代。”

身为刚经历了一战,一向自觉严以律己的海明威,自然觉得这话不能接受:说着修车的人呢,怎么就忽然给我栽上了?

海明威沿着山坡走向丁香园,看着内伊元帅的雕像,想象1812年法军从莫斯科撤退,内伊率军殿后,且战且退时,何等的孤独。

他想:明明每一代人自有其迷惘啊。

所以,凭什么我们就迷惘的一代?

凭什么上一代人,就给一代人下结论了?

“那些轻率的标签,还是都见鬼去吧!”

讽刺的是,后来海明威出版《太阳照常升起》时,扉页提了斯泰因这句“迷惘的一代”。结果这本书大红,连带这个词也成了历史名词。

要到三十多年后,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里,才能解释清楚。

斯泰因说海明威那代人是迷惘的一代。

可海明威觉得自己在巴黎严于律己地写东西,写得很努力,而且事后也回忆自己在巴黎“我们那时候很穷,但很快乐。”

上一辈给下一辈定义的标签,多半是不成熟的提前判决。

下一辈要过许多年,得到话语权,才能回头反抗。

还是有点不爽的,对吧?

我还记得上小学时,看到许多报纸说跨世纪的一代很焦躁,有末日情怀;跨世纪那会儿,有媒体说这一代人是千禧一代、新人类、Z世代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上大学了,就一堆人说80后这样那样;到我大学毕业了,网上说90后是非主流——那会儿有个难听的词,叫肥猪流。又过了几年,00后也开始被安插标签了。

一路都这样过来的。

我跟我爸聊起来,我爸说他当年刚参加工作时,几个老的总是刁难他,背地里还说,毕竟是解放后出生的,蜜罐里泡大的,没吃过苦头,娇生惯养……

每一代人,大概都得经历这个吧?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喜怒哀乐,有每一代人的阵痛与迷惘。

每一个年代的定义,要多年之后回头看,才能确切说明;而不该是在一个时代开始,就由长辈提前定义赐名的。

我觉得,按年份代际划分的,是按出厂日期计算的水果罐头和葡萄酒。人,不该这么分。

长辈给小辈起了名字,贴了标签,规章训诫,小辈可能得花许多年才能摆脱和重新定义,这对小辈,其实相当不公平。

有些东西,甚至得背一辈子——1870年代,媒体给莫奈们起“印象派”,20世纪初的“野兽派”和“立体主义”,最初都是媒体嘲讽的。就像斯泰因说海明威“迷惘的一代”似的。

莫奈、马蒂斯、毕加索、布拉克和海明威们很争气,把这些嘲讽说法变成了历史名词,但终究是标签和误解,不会因为他们自己的争气就改变。

说来说去,无非是这个简单的道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甜苦与迷惘。代代如此。

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好了。

定义一个时代,还是多年后由历史学家来看比较好。

随意给一代人贴标签,尤其在那代人还年轻没法还手或还嘴的时候,总觉得不大对劲。

至于提前概括总结一个时代,总有点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号感——也可以叫做生意口。

以及,海明威的那句话:

“那些轻率的标签,还是都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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