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聽到最好的推銷語，是關於江寧路一個樓盤的。
那是2002年，我正在上海灘四處覓房。誤打誤撞，進了售樓處。剛一坐定，一個50多歲的銷售老爺叔，就大談樓盤的地理位置——
阿拉迭只樓盤，別的不講，位置一隻鼎。圍繞樓盤東南西北四條馬路，是昌化路、長壽路、江寧路、普陀路。
昌化，是古代“筆神”的名字，昌化路旁邊，小人讀書聰明。
長壽，保佑身體健康。長壽路旁邊，老人長命百歲。
江寧，是南京另外一隻名字，“六朝古都”。江寧路旁邊，屋裡當官的多。
普陀，是觀音菩薩道場。普陀路邊上，菩薩保佑。
……
還沒看房型，我就五迷三道了。這樣的推銷語，確實能夠直擊很多買房人的心。
這個樓盤，據說賣得不錯。
我雖然沒有在江寧路上置業，但一直記住了這幾句推銷語。江寧路在我的眼中，似乎也就顯得很“高大上”。
江寧路是1900年開建的，最早以英國洋槍隊隊長“戈登”命名。“戈登路”叫了43年，1943年改名為江寧路。為什麼呢？因為當時上海是屬於江蘇省的，就用了南京的古名“江寧”，當了路名。
江寧路長2公里多，從南京西路一直延伸到蘇州河，橫跨靜安、普陀兩個區。過去幾十年，這一直是一條安靜的馬路。
當然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安靜。
1
江寧路的一頭、一尾，耐人尋味。
江寧路南京西路口，有一個店家，喚作“新鎮江”。這個地方，在我的單位附近，步行只需10分鐘。店家雖停車不便，但菜餚的性價比頗高，因此也成了同行聚談之地。它的醉蟹，它的八寶鴨，在我心中都是有定評的。
從風水上說，此處為“路衝”，不宜做生意。但“新鎮江酒家”的生意，就如雨後三春草，一點一點發展起來了。就連鎮江的朋友來了，請到“新鎮江”一聚，也不覺得唐突。
它的店招，是朱屺瞻寫的。掛在十字路口，頗為顯眼。對照四處的繁華，倒還有一些古樸之意。
“新鎮江”的優點很多。缺點只有一個：服務態度，不那麼理想。是否覺得，在這個地段，人均100多的價格，還要什麼服務態度？
江寧路的另一頭，蘇州河邊，有一個夢清園。
夢清園這三個字，很有點意思，取“讓蘇州河變清，是上海的夢想”之意。夢清園原址，是上海啤酒廠，曾是蘇州黑臭最嚴重的地方。
上世紀90年代，蘇州河的黑臭，達到頂峰。沿岸老百姓，對蘇州河有一句順口溜：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全線黑臭，八十年代魚蝦絕代。
據《新民晚報》記者江躍中報道，那時，上海接待外賓，曾有個保留節目，請客人登上位於蘇州河邊的上海大廈，鳥瞰上海外灘市容。“這個項目後來取消了，因為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匯處有一條刺目的黑黃分明的界線，空氣中還飄散著臭氣。”
蘇州河的變清，是上海灘有目共睹的事情，當中包含著幾任城市管理者的努力。做這項工作的人，是辛苦的，也是積德的。上海的老百姓，不會忘記讓蘇州河變清的人。
江寧路有幸，既參與了南京西路的繁華，又歷經了蘇州河的鉅變。一頭連著陸地的繁華，一頭連著水域的變化。
如果說，江寧路讓人感慨，那麼，我最感慨的，就是它既然現代繁華的創造者，又是歷史文化的繼承者。這樣的感慨，讓我既沉重，又寧靜。就像是走進一座千年庭院，盛大到了縹緲，卻腿腳沉沉，邁不開步。
2
1939年12月21日，大漢奸丁默邨，被鄭蘋如邀請，去往靜安寺路（南京西路）和戈登路（江寧路）路口的西伯利亞皮貨店，購買皮大衣作為聖誕禮物。
鄭蘋如，是國民黨中統在敵偽地區最有價值的女特務，曾登上過上海《良友》週報封面。她此前有意搭上了丁默邨，這一次去西伯利亞皮貨店，正是為了刺殺這個大漢奸。
據當時的報紙報道，丁默邨進店後，察覺不對，急速掏出錢放在櫃檯上，對鄭蘋如說：“你挑吧，我有事先走。”並立刻從另一道門衝出，躲進防彈車內。埋伏的中統特工反應未及，匆忙開槍為時已晚。不過，丁默邨卻表示，他在店內就遭到了中統特工的槍擊，極速躲閃後才逃到車上。
2007年，李安導演《色戒》。梁朝偉演的易先生，原型就是丁默邨。湯唯演的王佳芝，原型就是鄭蘋如。這個電影拍得不錯，卻被幾個床戲鏡頭，攪得天翻地覆。
一般來說，李安的電影，是可以在理性和感性之間，找到平衡的。而且，觀眾體會到的那種平衡，是舒服的，妥帖的。但《色戒》這個電影，顯得李安有些不那麼自信，在情色和色情之間，有些失衡。
距離西伯利亞皮貨店30米，奉賢路口，是上海灘鼎鼎有名的“美琪大戲院”。
最抬升這座戲院的格調的事，發生在1945年。彼時，蓄鬚明志的梅蘭芳，在抗戰勝利後復出，在此地上演“風華歸來”。《刺虎》、《思凡》、《斷橋》……一時間觀者如潮。
這是梅蘭芳一生的高光時刻。
黎明主演的《梅蘭芳》，末了一襲白衣，對仰慕者說：“謝謝大家，都別跟著了，我要去扮戲了。”這個結尾，真是極好的。
美琪大戲院的名字，取自“美輪美奐，琪玉無瑕”之意。開幕時，首演的電影叫做《美月琪花》。
如今，新華電影院沒了，平安電影院，沒了。靜園書場，沒了。新成溜冰場，沒了。西伯利亞皮貨店，早就沒了。
只剩下美琪。
美琪是會在江寧路上，一直存在下去的。
從南京西路到奉賢路，從西伯利亞皮貨店到美琪大戲院，距離很近，卻又不近。丁默邨因當漢奸投敵，發生事故。梅蘭芳因不向日本人低頭，演繹故事。丁默邨和梅蘭芳的結局，有著天壤之別。
人生的一兩步，30米，有時需要用盡全力去走，才會避免遺憾。
3
再說玉佛寺。
我的不少朋友，都有去玉佛寺“燒頭香”的習慣。每年大年初一，燒個頭香，吃碗素面，新的一年，就有個很有意義的開頭。這一天，江寧路上會排上幾百米的隊伍。
玉佛寺，是先有玉佛，後有寺廟。
100多年前，普陀山慧根和尚朝五臺、歷峨眉、入西藏，到印度，禮佛後過緬甸，開山取玉，雕成五尊玉佛。原本，這五尊玉佛，都是要請回普陀山的，路經上海，無法吊運，加之上海信眾苦求，留下坐佛、臥佛各一尊，供奉在如今的玉佛寺內。剩下的三尊玉佛，就由慧根和尚請回普陀山，供奉在法雨寺內。
因為玉佛來源，和普陀山有關。所以，玉佛寺附近一條路，就被命名為“普陀路”。解放後，上海行政規劃大調整，這一個區域，就被稱為“普陀區”。
幾年前，玉佛寺開辦“僧人生活體驗營”，每人收取2000元報名費。雖然這些報名費均用於慈善，但也招來一些非議。對此，玉佛寺在其微信公眾號中開示：有人批判你，辱罵你，如果你不持態度，不回應，如如不動，那麼他就是在幫你消業；如果你能舒服自在地活在他面前，那麼你就是在度他。
這段話中的誠意，我是願意相信的。
最近幾年，佛門頗不清靜。北京龍泉寺的那些是非爆發後，我發過一個朋友圈——佛門不幸，眾多佛眾膜拜的，原來只是一團慾望。佛門也有幸，非同路者，終究別離！
因為淨土難淨，所以，民眾對佛門，有不少白眼，不少非議。但是，佛教終究是一種自我觀照的體系，追求的是人內心的平衡。很多事情，如果現代科技無法解釋，那就要保持敬畏。
虛雲老和尚到玉佛寺開示時也說：“……所以古人說，尋經討論，是入海算沙；宗門下的法子，是如金剛王寶劍，遇物即斬，碰鋒者亡，是立地成佛的無上法門……”
我在《靜安寺，相遇或者分離，都是緣分》這篇文章中，寫到靜安寺方丈慧明，為我們題寫“福”字。其實，這個活動，我們第一年叨擾的，是玉佛寺的覺醒大和尚。覺醒喜書法，朋友圈常見他的墨寶。我不懂書法，但我見覺醒請他人寫的“臥佛殿”三字，根基紮實，意相圓滿，顯示他的眼力，端得有名剎氣派。
3
江寧路上，還有什麼？
有一個免稅店。
2009年，我走在江寧路上，天大熱。滿頭大汗的我，看到有空調的店家，就想進去涼快一下。結果，被保安一頓嘲諷：“朋友，儂看看清爽，這是免稅店，要護照的。儂出過國嗎？”
我蠻不爽這個保安居高臨下的態度的。不過想想，也確實是自己的誤會。像我們這種小巴辣子，誰會高看一眼呢？2015年，這家免稅店搬走了。
有一個“牛奶棚”。
就是上海市牛奶公司乳品一廠。上海有了瓶裝牛奶後，一開始由牧場工人將當日生產的新鮮牛奶，送到用戶手中。後來牛奶公司到居委成立服務部，每天由用戶到服務站自己取奶。上世紀80年代以後，又逐漸恢復“送奶上門”。乳品二廠最有名的，就是可可牛奶，當然還有“摜奶油”。
有一個巡捕房。
巡捕房在江寧路康定路路口。老式石庫門建築，清水紅磚，紅瓦木門，很有英式風格。老上海人，一提到“戈登路巡捕房”，都知道是這裡。
有一個造幣廠。
江寧路橋，也叫造幣廠橋，因為附近有一個614造幣廠。有首兒歌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在警察叔叔手裡面”。現在的人，看到一分錢，大概是不會去撿了。不過，如果你撿到1957年的一分錢，也就是614造幣廠生產的“第一代”分幣，那可是難得了，市場價值100元到300元！
4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走到江寧路橋上，久久徘徊。
上海深秋的風，帶點寒意。
15年前，我的一個同事X君，就在這條路上，失聲痛哭。我和他正準備去“綠楊邨”買菜包子，這時，他接到短信，得知前任婚期已定。
我不會安慰人。看X君哭的樣子，才知道這世界上最苦的甜，就是前任的喜糖。
X君和前任是異地戀，因物理距離，而產生心理距離。儘管分開了，卻還是彼此聯繫，他也總是心存希望，期盼有一天，她能回首。時間長了，內心知道希望渺茫，但總還有一分牽掛。如今，君問歸期，卻是永別。
一個人會落淚，是因為痛。會痛，是因為在乎。會在乎，是因為有感覺。會感覺，是因為人之初。
同樣，對江寧路而言，也是沒有歸期的。江寧路再也回不到那條寧靜的小馬路了。城市的滄海桑田，留下的，都是感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交通隔絕，是一種絕望。有人流隔絕，是一種憂傷。
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無知，依舊是人類有知生涯的無限探索。江寧路上的種種，既是青春的流逝，也是精神的重負。作為“魔都私家地理”的記錄者，我總是要自覺不自覺地，給自己增加多種年齡，這樣，滋味顯得豐富，顯得厚重，有的時候，也就容易一臉老成。
穿越人海，只為與你相擁。
圖片來源：晏秋秋攝 上觀新聞 長壽路周到 檔案春秋 看懂上海 上海幻影 開開YOUTH 熙華國學堂 釋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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