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拾畫筆記

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是色彩斑斕的,是清晰明確的。山是山,山中有林,林中有鳥;水是水,水中有草,草中有魚。可是,在牧溪和尚眼中,世界卻是朦朧的,是模糊的,是無色無相的。讀《遠浦歸帆圖》,我們或許在那兩片孤帆中看到了我們自己,而這個朦朧的世界,或許也正是我們所歷練的世界。一切都是虛幻的,卻唯有“歸心”是真的。這大概就是牧溪和尚直指本心的畫意。



中國繪畫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形式,即禪畫。什麼是禪畫?似乎很難給其一個準確的定義,就如同我們今天依舊無法給文人畫一個準確的定義一般。禪畫有幾個基本的特性,通常我們說,禪畫的“意境深遠”、“筆簡意繁”、“畫中有禪”等。即便如此,這些依舊無法讓人對禪畫描繪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事實上,禪畫和文人畫有很多的重疊。歷來被推崇的諸如文人畫代表倪雲林、徐渭、八大山人、石濤等也有被視為“禪畫”的作品。


我們談禪畫的代表畫家,大抵離不開南宋畫家牧溪和尚。南宋牧溪和尚,俗姓李,佛名法常,禪畫的傑出代表。傳有作品《老子圖》、《觀音猿鶴圖》、《煙寺晚鐘圖》、《遠浦歸帆圖》、《六柿圖》等。但是,大多作品散落海外,特別是日本。牧溪和尚的作品在過去不大受重視,我想這可能和禪畫不夠文人氣不夠優雅有關。禪畫注重的是畫家的個性,而不大重視技巧。文人畫所說不是以技巧取勝,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文人畫家們歷來都十分重視技巧的打磨。由此,禪畫中的過分的追求個性,反倒成為了一些評論家口中的“粗惡”了。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觀音猿鶴圖》


元代美術鑑賞家湯垕在其《畫鑑》說:“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粗惡無古法。” 明代朱謀垔在著作《畫史會要》中說:“法常號牧溪,畫龍虎、猿鶴、蘆雁、山水、人物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不費妝飾,但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兩位理論家對牧溪和尚的作品都給出了同樣的一個“粗惡”的評價。牧溪不像文人畫家那般可以在一個具有一定話語權的圈子裡活動,其作品得不到足夠的重視實屬正常。然而,這種具有特別個性的作品形式卻在日本深受好評。牧溪和尚的作品傳至日本後,在日本引起了一股牧溪研究熱潮,牧溪和尚甚至被日本人視為“日本畫道的大恩人”。


《遠浦歸帆圖》為《瀟湘八景圖》之一。“瀟湘”這一意象在中國畫中具有特殊的地位。“瀟湘山水”的出現,或許是與宏大的帝國山水對立的,它具有更強烈的私人屬性,屬於性靈的山水篇章。瀟湘山水並非是指今天的“瀟湘洞庭”,而是泛指一種江湖的情調與雅趣。牧溪和尚以“瀟湘”為旨,融禪理於畫,可謂畫中有禪,禪中有畫。今讀《遠浦歸帆圖》,只為見本心。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 現藏日本京都博物館


一、《遠浦歸帆圖》:煙嵐中的無相世界,或是一個本心的世界


牧溪《遠浦歸帆圖》,縱32.5釐米,橫112.7釐米,紙本水墨,現藏日本京都博物館。這是一幅畫面語言格外簡潔的作品。雖然《遠浦歸帆圖》可能是根據宋迪的《瀟湘八景圖》演化而來的,但是類似李成、郭熙那種平遠的景緻已經不太明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濛的煙雨所籠罩的江水兩岸。創作者不是和景物保持一個平行的視覺,而是站在了景緻之外去洞悉一個煙雨山水世界。


整幅畫面的構圖極有可能取法了南宋較為流行的馬夏傳統的那種邊山邊水的構圖模式。畫面的重心被安置在畫卷的左邊,且以相對較為實的景進行畫面的內容交代。河對岸的山,無論是近些的還是稍遠的,都浸染在一片煙嵐之中。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局部1


山體的表現幾乎不使用線描,以急速的筆觸渲染出一個山的物象世界的基本面貌。河對岸山下的樹,如同簡化了的印象主義式的意象。而山的脊背上,十來個墨點顯得非常奇怪。這些大大小小的墨點顏色較山體以及山下的樹都要深得多。在中國畫中,“墨點”也是一個經常被畫家所使用的意象,可以是一座山,可以是一朵花,可以是一片森林。而在《遠浦歸帆圖》這幅作品中,這些突兀的墨點則更像是在為觀者提供一扇進入虛幻世界裡的法門。


遠山向右邊延伸而去,至畫卷中間位置,山的輪廓已然和江面上的煙嵐融為了一體。是山還是嵐,畫家大概也不想呈現出一個涇渭分明的山水世界。是山,也是嵐,山在嵐中,嵐籠山形。但是,若是我們如果將視線拉近到畫面之中,我們或許會發現一種不同的觀畫視角,這種視角所產生的感受有點類似於趙無極在他的油畫中所展示出來的天地宇宙之意蘊。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局部2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局部3


畫面的下方左半部,畫一塊三角陸地區域。四棵枝幹尚且清晰的樹和周圍面目無法分辨的草木混糅在一塊。最右側的一棵樹的左側,畫家別出心裁地畫上了露出半截的房屋。屋前的旗杆和周圍的樹保持著相同的姿態,它們正被從畫卷右方的風吹得飄向左側。房屋前有兩人,其中一人的身旁放著擔子,兩人有著較為清晰的肢體語言。從整個畫面的畫意來看,可以推測這是一處提供過往的行人歇腳的旅店或者酒肆之類的地方。


循著風的方向移動我們的視線,來到畫卷的右側的江面上,兩隻鼓著船帆的船隻一前一後地向著畫卷的左方駛去。船隻的面目依舊是朦朧的。除了船帆,我們甚至無法分辨清楚船體。整個江面此刻看起來分外平靜,然而,我們知道,這種平靜也是虛幻的,是不真實的,撥開煙嵐,或是一江翻騰的江水。


全卷所呈現出來的瀟湘意味十足,我們對宋迪的《瀟湘八景圖》無法通過畫跡去追尋,但是牧溪和尚的《遠浦歸帆圖》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對瀟湘山水的理解方式。這種理解大概離不開牧溪作為僧人所賦予的禪思。水墨這種獨特的介質,遇到禪,便是一個無相的世界,而我們相信,這個無相的世界或是一個本心的世界。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局部4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局部5


二、虛幻的山水中,唯有歸帆的本心是真實


畫面中沒有畫出風的形象,卻處處給人以一種疾風掃過的感受。江水中鼓起風帆的兩艘船,在風的催促中,從一個不確定的,更加虛幻的遠山遠水中駛向一個稍顯確定的此岸。對於楊帆的船來說,此刻是彼岸,船的彼岸或是虛幻中的真實。而站在觀者的角度看,此岸則是虛幻的不真實的。


牧溪和尚拋棄了南宋所塑造的精細用筆傳統,而追求一種如同禪家“不立文字”一般的灑脫與智慧;同時,在這幅畫卷中,我們又似乎能夠讀到某種不安定,或者說動盪的情緒。關於牧溪,史料極少,關於其具體的生卒年月也不確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牧溪經歷過宋元之交。由漢人建立的帝國瞬間在元人的鐵蹄下灰分湮滅。一同湮滅的還有漢人知識分子,包括漢人僧侶心中過往所依賴的傳統。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遠浦歸帆圖》局部6


雖然我們無法確定牧溪寫《遠浦歸帆圖》的時間,但是從這個角度上看,或許可以讀到牧溪和尚心中同樣有著一份來自傳統的羈絆與幻滅。這片山,這片水,此刻無不陷在看不見的疾風之中,山是模糊的,水是模糊的,樹是模糊的,世界宇宙盡在模糊的幻滅之中。可是,即便如此,那兩艘揚帆的船,像極了仕途追尋傳統,渴望回到曾經起航的彼岸。


所謂“歸帆”,或是“歸心”,即便此時的世界已然是模糊的。從禪家的眼光看,這個世界本是無相模糊的。擯棄了線描的牧溪,在畫面中始終不在於呈現由線條構建的確定山水世界。融合了大量水分的墨,在紙中渲染出來的,是禪家的世界,是本心的世界。


如果要給禪畫一個具體的參照,或許牧溪和尚的作品是最好的對象。“禪中有畫,畫中有禪”大概說的就是牧溪和尚的畫。讀讀牧溪和尚的《六柿圖》、《蓮燕圖》、《叭叭鳥》等作品,或許可以更深有體會。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六柿圖》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蓮燕圖》


牧溪《遠浦歸帆圖》:虛幻的山水世界,唯有本心是真實

牧溪《叭叭鳥圖》


三、莫忘本心,還是從前那個少年


我們在生活中或許會有這樣的經歷,面對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稍加閒聊,我們或許會對朋友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變。這裡的“沒有變”我想大概就是本心沒變吧。


最近一首《少年》火遍全網,歌詞中寫道:

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

沒有一絲絲改變

時間只不過是考驗

種在心中信念絲毫未減

眼前這個少年

還是最初那張臉

面前再多艱險不退卻


這首歌之所以打動了這麼多人,大概是因為簡單樸素的一句“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勾起了每個成長後的我們太多的回憶。而“少年”所代指的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心”麼。曾經的我們,或許有著改變世界的本心,或許有著救死扶傷的本心,或許有著戎裝保家衛國的本心,或許有著以筆為刀的本心。


時間像開水,我們的本心就如同杯中的茶葉,最初沖泡時的茶香四溢,到最後被沖泡得索然無味,本心終究成了口中的那股留香,而杯中的茶水,寡淡無味。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無奈,有很多不得已。當我們處在一個獨處的時刻,或許,我們才會卸下往日裡裹在身上的一切,像少年那般哭,像少年那般笑,像少年那般靜靜地睡去,在夢中尋找少年時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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