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催我去領獎


父親催我去領獎

2013年7月17日,我收到2013年“華夏情”全國詩歌散文邀請賽組委會郵來的一等獎喜報和上北京領獎的邀請函。

父親激動不已:“當年(指1955年)我出《老王在工地上》中篇小說覺得自己年輕有為,可你這篇《找回心靈的寧靜》所達到的高度讓為父一輩子都望塵莫及了,添一個字累贅,少一個字欠缺,我早就說過,這篇散文能上大學語文的教科書。全國一等獎,這是什麼概念啊。”

那幾天,下班回家總見父親拽著喜報和邀請函,一遍又一遍地看,並一遍又一遍催我撥電話給親朋好友。

為了不掃父親高興勁,“好,我撥。”其實,這個喜訊除了家人,我只告訴了我的老師。

那種打心裡透出的自豪一直興奮著父親的神經:“如果我能走,這次一定和你一起上北京。”平時為鍛鍊經常和舅舅吵架的父親,請舅舅攙扶他多走一會兒,再多走一走,額上的大顆大顆的汗珠滾落,他背後衣服溼透了……

我不是沒想過去北京,可耄耋之年的雙親離不開我。 83歲母親不僅血壓很高,眼睛由於視網膜脫落沒有及時醫治看東西都恍恍惚惚的,平時所有的家務活我都包攬了,86歲的老父親半年前腦中風左半邊癱瘓後的生活起居一直由我照顧,我走了,他們怎麼辦?

父親3月8日出院後,舅舅從常州老家來南京,每天陪他鍛鍊至今。農村的田荒蕪了,塘裡的魚被偷了,廚房的頂棚漏雨了,舅舅全然不顧。前段時間,為了我表弟的社保,他想回趟家。可此刻舅舅說:“你放心去吧,你爸爸的事我擔著,我等你北京回來後再回家。”

八月初,母親見我沒有任何動靜,就找我談話:“去吧,不要錯過,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你父親這樣依賴你,以後你就是想寫,恐怕都擠不出時間了。”

女兒急著要幫我訂火車票。

父親知道我還未報名:“不要考慮我,大不了就是幾天不洗澡,幾天不鍛鍊。你一定要上北京領獎,這是李氏家族的榮耀,也讓他們看看,以後他們就不敢欺負我了。”

我知道這個特指的“他們”是叔叔。幾十年裡,在蘇北如皋那個貧窮、落後的沈家莊,刑滿釋放的父親受盡了人間難以想象的排斥與欺凌,他的善良與好客反而成為孕育別人霸道的溫床。在那個剽悍成風的環境中,如履薄冰地一天天過著皺巴巴的日子。特別是在那場史無前列的文化大革命中,時不時就給我父親戴“高帽子”、遊街、批判,為了“劃清界限”,為了不拖累自己,叔叔們給我父親另開了一扇門,那是隻屬於父親“專享”的通道。可母親每月寄去的生活費,就不再是父親和妹妹兩人專用,由爺爺掌控給“最需要的地方”,五叔有句非常經典的解釋,叫做“分政治不分經濟”。一直到現在,留在我印象中的父親都是孤苦伶仃一個(落實政策後才返回上海和家人團聚),我甚至感覺到他從來就沒有一天真正伸直腰桿,心爽氣和地生活過,每每想及他那巴巴的眼神和無奈的嘆息,我心裡就沉甸甸的。

“爸爸,這是兩回事。如果以前曾經有人欺負你,現在不會再有了。”

“還沒有?老四(指我第四個叔叔)拆我房子事前不招呼,事後不啃聲,這才是多長時間的事啊?我沒死,我還沒死哪!” 父親情緒又失控了。

“爸爸,那房子是四叔造的。”

“那是他為了搬到河南的地皮大一些,我又不要搬,其中有一間是父親給我的,全拆了,全拆了!”

母親比父親嗓門還高:“這是你自己願意的,兩個女兒你一分錢都捨不得花,可你連撿垃圾的錢都要偷偷地寄回去給他,你不是口口聲聲的’書香門第’?這也就是你書香門第人家才能做出的事。你在這裡吼有什麼用,你有本事自己找他當面說去!”

父親像犯了錯的孩子,侷促地站起來,右手不知往哪擱,目光遊離,囁嚅著說:“下次,我見到他,一定說。我要問問他……”父親的話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後來索性咽回在喉嚨裡。

我曾多次勸父親,老家的房子拆了就拆了,反正咱也不回去住。可父親固執地認為那是祖輩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原大隊書記家是有權,有權到因為自己生癌症而疑惑是我父親的煙囪衝撞了他,有權叫我四叔拆房而不需給我父親說一下,2001年四嬸去世時我們回家弔唁時父親那小屋還在,說拆就拆了,說沒就沒了。人權,人性都去哪裡了?父親要我伸張正義,也認為我有這個能力。可我卻不能,因為親情、源於血緣,我不能!我能做的就是讓父親放棄,譬如爺爺沒給他,譬如自己是個流浪漢,可父親說:“這只是譬如,事實不是。“

我能做的就是讓父親看看,他的兒孫有哪點不如人家?

雖然我能做父親的工作,可我實在也無法說服自己,眼前總是閃現南霸天的形象。懦弱的父親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一點錯都沒有,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羊。

原來忍字頭上那把刀,竟然可以這樣悄無聲息地把父親的心捅開。那天夜裡,父親房間的燈一夜未熄……

8月7日,最高氣溫38度,惱人的知了聲此起彼伏。

午後,舅舅和我在門外釘著鞋架,母親出來時不經意防盜門自動關上,誰也沒帶鑰匙。

敲門聲,吶喊聲、屋內兩條狗此起彼伏的“汪汪”聲,似乎都沒能驚醒父親。

穿著短衫短褲的我,繞道父親那屋的窗下,聲嘶力竭:“爸爸,你開門,你開門!”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嗓子漸漸喊不出聲來。

母親接著喊。

兩個小時過去了,三樓的窗戶仍沒有任何動靜。

我怕父親意外,我也怕母親血壓升高。就地找了長不過一米的幾根木棍,用塑料口袋捆紮成一根,搖搖晃晃舉起來,高度只能抵達二樓。

74歲的舅舅扒著一樓防盜窗就往上爬,我一把抓著舅舅的腿“太危險了。”

“不要擔心我,我當過建築工人,爬高上牆是常事,只有我的個子才能達到那個高度。”

舅舅每爬一格,我的心都懸著、揪著,舅舅曾在一次車禍中斷了12跟肋骨,我真怕他有個閃失。

父親終於開門了……

母親臉通紅:“耗子爬過你都能聽見,今天為什麼這麼作弄人?你是不是想讓我們一起中暑?弟弟有個萬一,我怎麼跟孃家人交代。”母親眼裡噴著火,恨不能將父親燒化了。

無論怎麼問,父親都置之不理。

胸口像被棉絮塞了似的:“爸爸,無論我為你做什麼,為你犧牲什麼,你都不會在乎。你可以不喜歡我,可你不能不顧及舅舅和媽媽安危。”止不住的眼淚、拿手機的手在抖,可我只有一個念頭,為自己活一回!

沒多一會兒,女兒告知已訂好了北京的來回車票。

母親有些喜出望外:“這下好了,這一切都是神安排的,都是耶穌允許的。”

父親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垂著腦袋,眼神呆呆的,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劃過他憔悴的臉。

夜已很深,我仍然輾轉反側,在走與留之間徘徊……

後幾日,父親的話少了,但他還每天撫摸著喜報和邀請函,一遍又一遍地看,總也看不夠。

離寧前我跟父親道別,看到父親那雙送別的眼睛,我突然間有了一種排山倒海的酸楚,那眼神裡包含著太多太多的不捨,也包含著太多太多的無奈,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依託。我趕緊轉過臉去,不忍心再去觸碰老父親那無限深意的眼神,我真怕再多看一會兒,自己就無法上路了。

我突然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父親是讓我恨他,且恨得不能自拔,我才會痛下決心去北京領獎。轉身之間,8月7日成了翻不過去的一頁,它內蘊的承重,居然佔據了我整個內心,讓我感知到了一種靈魂深處的戰慄及疼痛。

父親的愛像口井,做女兒的我,常常以為看到水面,就知道水的深淺。也許終其一生,我也不能抵達父愛的深度, 我心頭一顫,禁不住淚水潸然而下。

父親一聲“好走。”

我一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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