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由日本政府舉辦的第5屆文化廳媒體藝術祭（動畫部門）上，第一次將大賞同時頒給了兩部作品，分別是《千與千尋》和《千年女優》。
前者的實力毋庸置疑，它讓剛滿60歲的宮崎駿享譽全球，成為日本動畫電影的最高峰，後者是今敏的第二部動畫長片。
《千年女優》
可正是因為《千年女優》的並列存在，讓更多的日本動畫從業者們認定這一獎項的公正性和專業度。
比起《千與千尋》跨越國界，帶給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以心靈上的慰藉，《千年女優》更像是送給日本電影的禮讚，或者說它是今敏那一代日本人心中貼近現實又超脫於現實的記憶。
今敏
今敏，一個被人肯定，又時常被忽略的天才。
不到47歲就離開人世的他，執導了4部電影《未麻的部屋》《千年女優》《東京教父》《紅辣椒》，以及一部TV《妄想代理人》。
《紅辣椒》
今敏不是宮崎駿那樣開宗立派的人物，他更像是一位俠客，其在剪輯上精湛的技藝、幻象與現實的敘事方式，是一種獨屬於自己的本領。
然而，當人們談起今敏時，卻時常把他與後世的電影人聯繫起來，如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克里斯托弗·諾蘭。
達倫在《夢之安魂曲》《黑天鵝》中不斷臨摹今敏的鏡頭語言，諾蘭則一邊矢口否認自己知道今敏，一邊執導了《盜夢空間》，然而這部作品卻與今敏的《紅辣椒》在設定和鏡頭語言上有著極高的相似度。
《紅辣椒》與》《盜夢空間》
今天，我們不去談那些爭論，而是專注於今敏的《千年女優》，看看一直以女性為主角進行創作的他，如何將自己記憶中的日本電影史，通過最熟悉的人物形象和電影語言展現出來。
夢境結構
“別走，求求你別走！”一位男宇航員勸說著執意進入飛行器的女宇航員。然而畫面一轉，原來這只是一部電影，觀看著影片的紀錄片導演立花源也如痴如醉地對著臺詞。與此同時，一場地震來臨，將他從電影的世界中掙脫。
《千年女優》開頭
《千年女優》的開頭片段就向觀眾展現了兩種空間，現實世界與電影世界，以及一種元素——地震。可今敏沒有將虛與實的界線劃分的如此清晰，而是創建了更為複雜的結構。
當立花源也帶著攝影師井田恭二，踏上了拜訪日本一代女優藤原千代子的路程後。一組蒙太奇，將他們與藤原千代子的人生軌跡或電影人生並置在了一起。最終，他們見到了藤原千代子，並開始了紀錄片拍攝。
立花源也的行程與藤原千代子的人生/電影
很多觀眾認為《千年女優》的結構帶有迷惑性，我們無法完全分清，何時是回憶中的世界，何時是電影中世界，何時又是現實。今敏的非線性敘事似乎無法按照理性的邏輯思維去解剖，而像是感性的奇思妙想。
例如在影片前半部分，藤原千代子與畫家邂逅並離別的回憶中，立花源也和攝影師井田恭二也進入了這個回憶裡，而當片段結束時，立花源也卻說“我在影院為這個場景哭了53次”
一時間，記憶與電影的邊界變得模糊起來，像是融為了一體，作為處在現實生活中的觀眾更被這種模糊所影響。
尤其是今敏擅長使用匹配剪輯來轉場，那些“摔倒”與“奔跑”都成為了連接點，就像是睡夢中的人們會因為突然一機靈而醒過來一樣，夢境般的感覺在此體現。
《千年女優》中多次出現的匹配剪輯
為了更清晰的理解《千年女優》中設置的敘事結構，我想引用日本學者須川亞紀子女士在其論文中的觀點。
須川女士認為《千年女優》的敘事結構被分為了三大層。
第一層是藤原千代子講述的人生，即她的記憶與電影中的世界，這被稱為“故事內的世界”；
第二層是立花源也等人所處的現實世界，即“故事外的世界”；
第三層就是我們作為觀眾所處的世界。
圖片來自：須川亞紀子《未完結性和女性表象——解析今敏〈千年女優〉敘事之螺旋結構與男女社會性差異》
當然上述的觀點非常淺顯，觀眾也能顯而易見地看出來，但不同的是，須川女士提出要通過不同的視點去理解影片。
藤原千代子的記憶虛幻且宛如夢境，並與電影交織在一起；立花源也如痴如醉，他能獨立於記憶，也能參與其中；作為攝影師的井田恭二反而更為客觀，他與藤原千代子沒有共同記憶，記錄者的身份更像是代入了觀者的角度。
例如在影片剛剛進入第二幕時，藤原千代子飾演的公主殿下困在了燒著的屋內，立花源也扮演的侍衛衝出來救下了她，而一旁作為記錄者的井田恭二驚訝道：“你什麼時候換的？”
“故事內的世界”
這個時候，我們能清楚的分析出當前所在的是電影時空，即“故事內的世界”。與此同時，“故事外的世界”中，立花源也和藤原千代子真的像角色扮演一般去回憶。
短暫休息後，他們便開始了下一部作品“長門守戰死之卷”的回憶之旅。
“故事外的世界”
我們可以看出《千年女優》的主線仍然是藤原千代子的人生，從關東大地震到其去世的當下，時間跨越為70多年之久。而藤原千代子又是一位演員，她所參演的電影則從幕府時期到昭和年代直至未來，時間跨越為千年。
通過描述藤原千代子每個人生時期所參演的不同電影，加上她的真實經歷，構成了《千年女優》的敘事邏輯。
而夢境感的體現主要在於藤原千代子的人生軌跡與她所扮演的那些角色的軌跡相同，這些重合的地方則變成了“虛與實”的結合體。
《千年女優》敘事結構
當開始回憶時，由於藤原千代子和立花源也擁有共同記憶，因此跨越千年的時間線扭曲纏繞在了【藤原千代子的人生軌跡】周圍。那些電影與人生的重合點則時常伴隨著“鑰匙”“地震”等元素而出現，例如當婚後的藤原千代子發現鑰匙並質問老公時，這既屬於電影，也屬於真實的人生軌跡，兩者相交。作為觀眾的我們，始終在外部的位置去觀看，因此只能一會兒看到現實，一會兒看到電影，以及那些重合點。
今敏是一位擅長講述複雜結構的導演，就像他的稱號“造夢師”一般。但夢只是手段，因為影像本就是一種侵入觀眾潛意識，並對現實重新定義的東西。《千年女優》獨特結構的背後蘊含了更多的內容。
鑰匙出現，回到現實的電影片場——“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今敏的電影記憶
《千年女優》中16歲的藤原千代子偶然遇見了一位青年畫家，他給了她了一把鑰匙，約定好再次見面，自此情竇初開的她正式進入電影界，在參演電影的同時展開自己的尋愛之旅。
很多人認為《千年女優》講述了一場悽美的愛情故事，就像是徐靜蕾和姜文主演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但影片向我們否認了這種觀點。
藤原千代子與畫家“鑰匙男”拉勾
藤原千代子在結尾處的那句“因為我喜歡追尋著那個人的自己”（だって私、あの人を追いかけてる私が好きなんだもん），以及她最愛的植物睡蓮，其花語為“純真”，這些代表著“追愛”只是一種驅動力，“成就純真的自我”才是藤原千代子的一生。
《千年女優》結尾
而藤原千代子成就自我的方式是成為一位劃時代的演員，一位具有影響力的女優，其背後代表了整個日本電影工業從上世紀20年代至90年代的變遷。
影片的開頭描述了即將拆除的製片廠，影片結尾藤原千代子死後，也出現了被拆除的製片廠，首尾呼應。
電影史即是她的一生，今敏則通過這樣女性的身份去挖掘並展示獨屬於那個時代的電影記憶。
開頭與結尾處被拆除的製片廠
這種理念從影片創作的始末都有所體現。
在創作時，今敏與團隊蒐集了各式各樣的電影道具以作為參照。藤原千代子的原型也來自於映畫“四大女優”之一的原節子。
原節子曾主演過《東京物語》《小早川家之秋》
在影片中，當藤原千代子遇見馬賊之後，進入了真正的電影記憶，從幕府時期，到戰國時代，從戰前，到戰後，既有忍者電影，也有科幻電影、特攝片。
不同文化語境下的觀眾在觀看時的體會都不一樣，而那些熟悉日本電影，或者說日本民眾們，能夠很清晰的認定出來藤原千代子參演的那部電影是什麼，甚至是她扮演的角色叫什麼。
今敏通過《千年女優》去致敬電影更想要表達兩種思想。
一是日本電影和藤原千代子所代表的演員對日本人民的影響。
藤原千代子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是跟著時代走的演員，同時電影也是跟隨著時代洪流不斷的進行變遷。當日本人從戰前到戰後，從精神亢奮到毀滅後，藤原千代子和電影給了他們以精神食糧。
電影在穩定的社會能呈現繁榮狀態，又能在社會低迷時去反哺人類，這是今敏心中的電影力量。
此處對應了歷史上被稱為“李梅火攻”的東京大轟炸
二是電影對後世創作者的影響。
這直觀的體現在了作為紀錄片導演立花源也的身上，他是那個時代的經歷者，可以熟悉到把電影中每一句臺詞都記清。他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拍攝藤原千代子紀錄片的過程是追憶，同時也是他獲取電影史寶貴財富的方式。
可以說，立花源也的視角就是今敏，他從默默無聞的從業者奮鬥成為可以創作電影的導演，今敏無一例外的透過這個角色表達了自己對電影的狂熱愛好，以及電影所帶來的影響。
影片結尾處的電影/回憶片段中，立花源也和井田恭二從旁觀者變為了參與者
在影片的高潮部分，藤原千代子在路上奔跑，立花源也扮演的卡車司機載了她一程。這個部分正是菅原文太主演的電影《卡車野郎：望鄉一番星》。
為什麼會出現菅原文太？因為他是那個時代日本電影中的“流氓”第一人，是一個符號。例如岸本齊史創作的《火影忍者》裡主角鳴人召喚出來的蛤蟆文太，就取名於他。
《千年女優》致敬《卡車野郎：望鄉一番星》
菅原文太
不僅如此，像電影《24隻眼睛》、《蜘蛛巢城》，演員高峰秀子，甚至是哥斯拉這種全世界熟知的銀幕形象，都被後世電影從業者的今敏作為符號放置在了影片之中。
今敏去拍攝《千年女優》，去塑造藤原千代子和其他的各種人物形象，是想要把整個日本電影工業的情懷串聯起來。從這個角度上說，影片是一部
元電影，即關於電影及電影人的電影。《千年女優》所展現的電影史是日本電影人的，是日本民眾的，同樣也是今敏心中的記憶。
《千年女優：軌跡》今敏
很多時候我們去看一個電影人，一定不能錯過他的
自傳式作品，但這些作品往往是在導演達到一定年齡和思想發生改變後才能創作出來，像近些年阿方索·卡隆的《羅馬》、阿莫多瓦的《痛苦與榮耀》。可今敏卻只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動畫作品《造夢機器》。
老搭檔平澤進（右）在今敏追悼展
一直以來，《紅辣椒》被評為今敏的巔峰之作，也送他登上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舞臺，可我認為《千年女優》更獨屬於今敏，他將自己對電影的記憶揉搓進去，是電影人的私人影像。
看完《千年女優》你會更懂得今敏是誰，也明白其所思與所愛。
在2010年8月，今敏留下遺言：“我要懷著對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走了。”
幾日後，那首描寫沉睡千年後再度盛開的蓮花的《千年女優》片尾曲《LOTUS-2》成為了今敏的葬禮用曲，可能他也和藤原千代子一樣去追逐那個“純真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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