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之間

上期的“週末讀詩”,我們分享了“詩聖”杜甫筆下的大地山河,自然而然地,本週就要講“詩仙”李白了。

在我們的印象中,李白與杜甫總是連在一起的。然而奇怪的是,兩人的詩風截然不同,像鏡子的正反兩面:前者浪漫不羈,後者悲愁沉鬱。留給後人的寫作形象是一個信手拈來、妙手偶得,一個搜腸刮肚、苦吟不止。李白曾在《戲贈杜甫》(真偽待定)中戲謔杜甫:“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說杜甫因作詩太苦而消瘦。雖是朋友間的戲言,也不是毫無根據。

無疑,李白是個不世出的語言天才,寫詩如在天壤間、在生活中撿拾字句,或者說,他的生活即是還未行諸語言的詩,寫或不寫,詩都已存在。在這一層面說,“詩仙”二字實在很貼切。此外,其人生也似一段華麗傳奇,就連他的死亡也被傳說得浪漫無比。但李白的人生真的如此“浪漫”?豪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活成了他自認為的“有用”之人了嗎?他又為什麼要尋求“仙道”?入世行路難,出世心不甘,本期“週末讀詩”,來認識一個浪漫才情和內心困頓兼具的李白。

撰文 | 三書

被我們稱為“詩人”的人,大概可分三類:詩人、詩匠、寫詩的人。

第一類詩人中,又可分兩類:寫詩的和不寫詩的。杜甫屬於寫的,李白屬於不寫的。不寫的意思是不作意寫,或沒有“寫”的痕跡。

如果玄之又玄,那麼眾妙之門在於另有一類詩人:根本無需寫詩,此人活著就是詩,以其生命創作,無需寫亦無需知道什麼叫詩人,不知所以然而然。此類可稱之為“詩人外的詩人”。

1

先於詩人而發生的詩

某春夜,李白獨坐花間,舉杯邀月同飲,起身與影共舞。用現代的眼光看,這算不算行為藝術?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一首詩。李白以文字為其賦形,落於紙上:

/ /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 /

此情此景,很多人可能用“浪漫”或“詩意”來描述。浪漫固然浪漫,問題是浪漫等於詩意嗎?詩意又等於詩嗎?

這裡發生的是一個生命事件,它涉及人與春天,人與宇宙,人與孤獨的關係。不是不能說浪漫或詩意,而是這樣的描述在觸及本質上還遠遠不夠。

儘管行為本身已是詩,然而李白還是要把它寫出來。並非為寫詩而寫,寫詩本身也是行為的一部分。多數時候,人忙於各種言行,對自己的心靈是無知覺的。通過寫詩,我們可以更細緻地省察心靈,從而擁有它。寫詩的目的在於與自我對話,與世界對話,辨認自己,把自己的感受傳遞給世界。

李白: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之间

李白(701-762) ,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又號“謫仙人”,唐代大詩人,被後人譽為“詩仙”,與杜甫並稱為“李杜”,為了與另兩位詩人李商隱與杜牧即“小李杜”區別,杜甫與李白又合稱“大李杜”。愛飲酒作詩,喜交友。圖為南宋畫家梁楷《太白行吟圖》(部分)。

再來看一首不怎麼“浪漫”的詩,李白的《自遣》:

/ /

對酒不覺瞑,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

/ /

意思很簡單,意味卻很複雜。對酒乃至忘記時間,忽然發覺天已經黑了。這才看見自己身上滿是落花。“盈”,可見詩人之靜,時間之久。好像剛才他神遊到另一個時空去了。落花量化出他在此的缺席,讓那段被遺忘的時間變得可見可感。

醉起步月,緣溪而行,半夢半醒。鳥還人亦稀,寂寞無邊,將他包圍。亙古的寂寞,如同溪月,萬物如謎。夜的單純與寧靜,甦醒了詩人身上的另一個自我,無名而神秘。

這些真實而不現實的況味,李白用四句四個形象傳達了出來。同樣,先有了對事物的感受,對生命的洞察,即先有了詩。天才詩人似乎是隱身於文本的,他只是讓事物自己發出聲音。

《獨坐敬亭山》與之類似,但絕不相同。每一首詩捕捉的都是珍貴而獨特的瞬間,不可替代。

/ /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 /

也能感到人在面對宇宙時那種大寂寞的心情,然而在這首詩裡,詩人不動如山自得而安定。字面上也是簡簡單單,一個人面山而坐,坐了很久,不過是鳥飛雲去,似乎什麼也沒發生。然而恰恰在這種時候,才能看出詩人的天賦,詩人傾聽事物的能力。

美國作家福克納曾在採訪中被問及“如何編出了那些故事”,他大為驚訝地回答他什麼也沒編,一切都在那裡發生著。如果用心想想我們每個人每天經歷過的一個個瞬間,豈不比任何編出來的電影和小說更為複雜難解甚至驚心動魄?只不過我們習慣於選擇忽視和遺忘,而更樂於活在別人的故事裡。

感受即天賦。詩絕非用文辭造出來的,一定是先有感受,再用文字和修辭準確地把感受傳達出來。《獨坐敬亭山》,什麼也沒發生,但在詩人生命的感受中,卻發生了大事。讀者用心涵詠,自可體會。

如果感受已被很好地說出,也就是說如果已經有詩準確地表達了你的感受,那麼你就不必寫了。此詩雖非自己所寫,然感受是自己的,那麼詩也就是自己的了。比如李白在黃鶴樓眺望有感,結果發現崔顥題詩在上頭,雖是天才,此時也不得不擱筆。那首對的詩已有人寫出來了,何必再寫?!

2

作詩的苦與逸

李白的詩大有脫口而出之感,他寫詩也的確毫不費力。這是他的天賦所在。寫詩對他從來都不是難事,只要興之所至,下筆成詩。相比之下,杜甫寫詩可就苦多了。

744年夏,李白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在洛陽與杜甫相識,二人同遊梁宋

(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

。李、杜的相遇,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被譽為“太陽與月亮的相遇”

(雖然這個說法欠妥,誰是太陽誰是月亮呢?)

。兩個大詩人竟然能在現實中相遇且同遊,今人對此多覺不可思議。其實杜甫生前從未被當作大詩人,他比李白小十一歲,當時算個無名小卒,乃詩名滿天下的李白的一枚粉絲而已。另外,唐代詩人之間交遊甚多,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王維、孟浩然等

(排名不分先後)

,他們之間多有交遊,互相贈詩頗多。此處需要順便一提的是,李白與王維生卒年吻合,各自的朋友中也多有交集,然而二人在詩文中從未提到過彼此。這是一樁懸案。

且說李白和杜甫於河南別後,次年又在山東相見。李白在飯顆山上遇到頭戴斗笠的杜甫,信口吟出《戲贈杜甫》:

/ /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 /

關於這首詩的真偽爭論頗多,難以確論。不妨姑妄聽之,內容倒也合乎李、杜二人寫詩的狀態。李白才逸氣高,信手拈來。而杜甫呢,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雖不至誇張到“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然杜甫為作詩而吃苦卻是事實

(苦中當然也有樂)

李白這首贈詩題為“戲贈”,即戲謔之辭,開開玩笑。說杜甫你怎麼這般消瘦,都是向來作詩太苦費心思了。言下之意呢?只能猜測,取決於對玩笑的理解。玩笑中有沒有真的什麼?從李白為人的率性不羈來看,他應該的確對杜甫作詩這麼費勁有些同情,但沒有嘲笑的意思,所謂謔而不虐。再者,如果後二句是李與杜一問一答,則劇情又變,也或許更有趣了。

宋人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一個詩人的語言才能的確很重要。詩要表達人在瞬間複雜微妙的感受,意能逮物是感覺的敏銳,言能達意則是一種技藝。寫作如大將用兵,字詞句很難得心應手,而寫詩尤其是一場語言的搏鬥。李白的天才主要還在語言上。

李白寫得不費力,我們讀得也愜意。“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桃李開東園,含笑誇白日”,春天在他筆下活生生的。“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別來能幾日,草木長數尺”,不僅才氣逼人,而且天然去雕飾。另有一種大詩人才擅長的散文筆法,“春風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雖然不如延年妹,亦是當時絕世人”等等。

尤其《子夜吳歌·秋歌》:

/ /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 /

清初詩學大家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點評此樂府詩曰:“前四句是天壤間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太白筆參造化,多的是這種渾然天成的好句好篇,輕鬆自然脫口而出,正如天壤間本就有詩,被他拾得而已。

杜甫仰慕李白即在於此。二人山東別後再無相見。杜甫前後寫了約十五首詩懷念李白,包括《飲中八仙歌》、《贈李白》、《春日憶李白》、《夢李白》、《天末懷李白》、《不見》等。在這些詩中,他寫得最多的還是對李白詩才的仰慕:“李白斗酒詩百篇”,“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李白呢,他端著酒杯說:“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李白: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之间

《李太白全集》,作者:李白,版本:中華書局 2015年8月

3

詩仙等於詩神嗎?

李白的語言天賦足以成就他為一個大詩人。然而語言天賦對詩人來說意味著一切嗎?又如何理解“詩仙”這個頭銜?

語言才能的確非常重要,因為詩是語言的藝術,然而詩人最終能在語言上走多遠,還取決於心智。才華,心地,學識,三者的比例因人而異,幾乎沒有樣樣頂尖的詩人,以故而自生風格。心地和學識加起來構成心智。心智的力量如果不夠大,光靠才華寫不出偉大的詩。比如曹丕和曹植,曹植才華橫溢,然心智欠缺,而曹丕的才華不耀眼,但亦有真才,關鍵是心智強大。因此曹丕的詩比之曹植,正如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所論“有仙凡之隔,人知子建,而不知有子桓,俗論大抵如此”。

李白被冠以“詩仙”,那麼何謂“仙”?仙這個稱謂來自道家,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蓋為仙人之儔。李白受過道籙,也念念不忘煉丹,然而成仙之事卻一再擱置。同遊時杜甫追著偶像入山訪道,見證了李白入道教的儀式。然而,他在《贈李白》詩中說:

/ /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 /

此詩堪稱李白一生肖像速寫。李白給杜甫總共只寫過三首詩,且在他們分別一年之內,他大概沒有想到杜甫這個苦吟的晚輩原來是最瞭解他的人。

李白: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之间

四川江油市李白紀念館

入世行路難,出世心不甘,李白一生困在中間。進不得進,退不甘退,他始終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然而現實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詩名滿天下,在當時並不能實現他的人生價值。唐代雖以詩賦取士,然詩賦寫得再好,對於以兼濟天下為理想的士子來說,終歸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這不僅是李白的遭遇,也是當時優秀詩人們普遍的身份焦慮。反言之,李白在兼濟與獨善的衝突上,並未離其他詩人太遠,更沒作為謫仙人飄然隱去。

“詩仙”這個稱謂,李白的詩才當之無愧,如果用於他的人生和詩歌,那未免涉嫌俗論的過譽。說到詩仙,有人馬上想到“豪放”,豪放是檢驗神仙的標準嗎?直著脖子喊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就仙了嗎?

最後,不妨再拋出一個問題:詩仙等於詩神嗎?

寫詩的人大都有類似體驗,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詩原本就有,只是經詩人的妙手偶然寫出。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我們古典詩歌傳統中,沒有“詩神”的概念,文章本天成,觸及到了詩作為先知的聲音,但沒有延伸到傾聽者。古典詩歌的傾聽者不是繆斯,而是現實世界中的一個知己。流傳至今的李白詩中大半也是寫給這類知己,或渴望呼喚出某個正在缺席的知己。

今天我們閱讀李白,閱讀任何一位古代詩人,不僅須警惕過於簡化的標籤,還須慎用所謂“主義”或“精神”這類粗暴的詞,謹防其對具體詩意本身造成的壓抑。

校對:李項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