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熟悉的塵埃靠近我們，
波浪就在山崗之上的岸邊碰碎，
樹林綴滿了我們從未見過的鳥兒，
網在下面拖拉深色的魚。
——勃萊《入夜的恐懼》
凌晨3點下夜班的北京協和醫院援鄂抗疫醫療隊員（翟朝璐：右二）
2020年2月初的一天，凌晨三點，武漢。
沒有上海、東京耀目的夜景，燈光不昏暗也不誘惑。“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的霓虹燈招牌閃著焦灼又威嚴的紅光。下夜班的我坐在返回酒店的大巴上，窗外是一排排冷漠的夜燈，並不為誰而燃也不為誰而熄，試著用眼睛感受玻璃窗的冰涼，聽不到窗外孤獨吹過的夜風。
雖然已是凌晨，但回酒店後的第一件事情是和媽媽視頻通話。心有掛念的媽媽每晚都根據我的排班表，設好鬧鈴守著手機等我及時上線。回想上學時迫不及待要離家遠行，幾天前出征武漢時的鬥志昂揚，英雄豪傑的夢想原來早已遠去，媽媽的聲音才是人間真正的溫暖。
媽媽的聲音是憂心的，可是話到嘴邊總是“值班累不累”“今天好不好”“吃得可習慣”“收拾一下抓緊時間睡覺”……父輩們總是拙於表露自己的情感，心頭萬語千言，又擔心說太多影響我休息，總是眼角閃過淚光時就匆匆掛斷電話，把百轉愁腸留給他們自己。
翟朝璐在為患者輸液
作為北京協和醫院國家援鄂抗疫醫療隊的一員，初至武漢的第一週，我遇到了職業生涯中少有的挑戰。全病房32張床最多時有28個病人需要氣管插管，每天都有好幾場搶救。職業技能考核的時候沒少穿脫隔離衣，但是真正穿著厚厚的防護服進行數小時的連續高強度工作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個人的移動和操作都變得笨拙，完成幾個病人的翻身後，就有些頭暈心慌。看著病房裡病人那些無助的眼神，抬頭瞥見窗外彎刀般的月亮，感覺死亡就在身邊靜靜地流淌。
緊張情緒的高峰出現在我第二次進病房的時候，望著前面同事走向汙染區的堅定步伐，我內心突然升起了一種悲壯的感覺。勒得緊緊的護目鏡，讓太陽穴的每一次血管搏動都分外清晰，厚厚的防護服傳遞著緊緊的束縛感，一時間讓我覺得難以呼吸。
北京協和醫院國家援鄂抗疫醫療隊第六護理小組合影（翟朝璐：左三）
搭班的同事第一時間發現了我的異常，組長趙明曦老師立即趕來安慰我，並安排我離開監護室。摘下口罩和護目鏡的那一刻，我有一種從海底浮出水面的感覺，但又被自責與懊惱的情緒所包圍，沒想到會在這麼關鍵的時刻犯慫，給團隊的小夥伴們增加了許多工作負擔。晚上和媽媽視頻時，我情緒不高，媽媽只說了“注意安全”，我便匆匆掛斷電話，淚如雨下。
在這段艱難的時光裡，醫療隊的所有隊員都互相鼓勵互相支持，護士長和ICU的老師們為我們一次次地優化工作流程，檢驗科的老師們每天監測病房空氣、床單位的病毒情況，指導我們做好防護，護理部和值班團隊的戰友們也每天關心我的身體狀態，大家互相打氣。我們消化支部的吳東書記還在武漢給大家講了一堂黨課，講當年武漢軍民如何在抗戰中與日軍血戰到底。
作為援鄂醫療隊的一員，其實內心深處最為敬佩的就是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武漢醫護人員。我們有第一批醫療隊的老師們摸索經驗，有來自醫院和全國各地的充足物資做保障，面對困境，可以輪崗休息，可以向媽媽哭訴。而武漢當地的醫護人員，他們在此之前已經在比我們惡劣許多倍的環境中奮鬥了兩個多月。因為身後就是千萬江城父老，他們退無可退，以血肉之軀為武漢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沒有與武漢人民並肩直面這至暗時刻的人，很難想象得出這座英雄的城市為中國、為世界的抗疫到底作出了多大的犧牲。
康復中的重症患者為協和醫護人員豎起大拇指
隨著治療經驗的不斷積累和治療方案的不斷調整，逐漸開始有好轉的病人，有可以脫離呼吸機鍛鍊的病人，再後來出現第一例拔管的病人，然後是第二例、第三例……笑容重新回到每個人的臉上，防水鞋套和防護服下的腳步也不再那麼沉重。
印象最深的病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因為他是為數不多入監護室還能說話的病人，也是和我交流最多的病人。老先生面對死亡的威脅十分坦然，因年事已高且合併症眾多，老先生和家屬並不同意無創搶救措施，只同意無創呼吸機的支持。留置尿管疼痛時，他緊緊握著我的手；鼻飼營養液時，他表示能不能病情好點以後換山羊奶。遺憾的是，由於病情進展迅速，老先生很快就去世了。而因為二氧化碳瀦留的緣故，他走得十分安詳。我後來每天給其他患者分配腸內營養液的時候，都會想起這位念念不忘山羊奶的爺爺。
翟朝璐（左一）與小弟、母親合影
媽媽在視頻裡告訴我，醫院工會給家裡寄了幾箱酸奶表示慰問，而我小弟則表示要省著點喝，希望能等我回家同飲。生活中會有許多無奈的時刻，也會被許多無心的話語所觸動。夜班路上，路燈依然沉默，月光依舊清冷，但會記起遠方的家中依然有盞燈為我點亮，歷經歲月，溫暖如初。夜班的病房也漸趨平穩，血濾機緩緩運轉，彷彿身體內傳來花開的聲音。
回程的那一天，武漢已是櫻花盛開的季節。一樹樹春花默默絢爛，太陽無限溫柔地劃過長空，春風已行，滿目的希望溫柔地拂來，讓我幸福得想要感動。
翟朝璐 鄭威揚
2020年4月
武漢人民夾道歡送北京協和醫院國家援鄂抗疫醫療隊員回京（翟朝璐：右一）。長江日報李子云 攝
翟朝璐
中共黨員，北京協和醫院消化內科一病房護師，第二批北京協和醫院國家援鄂抗疫醫療隊隊員。
文字/翟朝璐 鄭威揚
圖片/一線隊員供圖 長江日報李子云 光明日報季春紅
監製/張抒揚 主編/陳明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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