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煙火丨獨屬於我的那碗煙火,來自外婆

□殷澤為

我生在杭州。從小便在杭州長大,學在杭州,遊在杭州,自然也食在杭州。杭州本就是江南魚米之鄉,物產豐饒,兼之作為省會,雲集了八方來客,自然也雲集了八方美食。

而小時家人又極寵我,尤其是我外婆,生怕我的小嘴閒下來,一有吃的,不管是玉盤珍饈還是家常點心,都想著往我嘴裡塞,記憶中的兒時,嘴總是鼓鼓的。不過就像似乎每一個小孩子的都有一個精於烹飪的外婆一樣,我外婆是地道的杭州人,無論是幹炸響鈴的酥脆,還是白切雞的細嫩,亦或是油燜筍的鮮美,在她靈巧的手上幾下翻騰,便都能展現得恰到好處,淋漓盡致。

在各種美食相伴之下度過了童年的我,按常理說,回憶裡對於美食的記憶,應當是非常豐富的。但甫一看到“一碗煙火”的標題,我卻愣了,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在我腦海裡連雲帶霧地飄過,每當我捕捉住一點,撥開絲絲縷縷認真端詳,卻又覺得它不是我那碗煙火。

什麼是一碗煙火啊,如果要我做一幅畫來描繪它,我不會去工筆一點一點勾勒出菜品的精雕玉琢,也不會把碗加工的質韞珠光,更不會在菜品上面畫上幾筆來明明白白地指給旁人看:“來,這就是煙火。”我會畫上春日、江南、傍晚、村莊、一家人。丈夫在田壟間採擇著剛成熟的蔬菜,太陽的餘威還在,幾滴汗珠從健碩的肩膀上滑下;稚氣未脫的孩子齊齊地擺好了餐具,便百無聊賴地拿著勺子將白瓷碗敲得叮噹響,眼瞅著空空的碗底,手撫著癟下去的小肚子;妻子則在灶頭前勞作著,細細地撒了把鹽,又輕輕地把鍋裡冒著泡的湯羹攪勻,臉上恬淡和滿足地微笑著,明明是布衣荊釵,卻好像發著柔柔的光。一縷縷炊煙升起著,待到最後一縷消散,便是大快朵頤的時候。再在門前點綴上不多但井然有序的小花,描上一條綿延流長通往繁華都市的小河,河上卻沒有舟。歡聲笑語,寧靜祥和,這便是獨屬於他們的一碗煙火。

我的記憶裡,曾經在西湖邊的酒家吃過地道的杭幫菜。一間大的包廂,古樸裝修,鋪著絨絨的毯子。靠外一側是一扇極大的窗子,望出去便是遊船來來往往熱鬧非凡的西湖。而窗子將人聲、風聲、樹聲隔開了,將如織遊人的喧鬧隔開了,把幽靜與典雅藏在了房間內。窗內窗外,宛如兩個世界。那也是春日,陽光明媚地灑進來,都不需要打開那盞長長垂下來的花紋繁複的水晶吊燈,然而它還是把陽光反射得一閃一閃有點刺眼。宴席開始,一片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中,上了西湖醋魚,將剛撈上的草魚清洗煎熟後微微油炸,再澆上一層平亮油滑的糖醋,琥珀色澤,魚香醋香蔥香混在一起,分外勾人食慾;上了龍井蝦仁,白嫩剔透的蝦仁輔以龍井點綴,白綠相間,相映成趣,味美清口;上了東坡肉,古樸陶盞一掀一股醉人的酒香便撲鼻而來,光澤映人,一口咬下去,油而不膩,皮軟肉酥……一道道菜品轉過,一聲聲言笑晏晏,我看著餐桌上升騰的熱氣,明白了這是別人的煙火,不是我的一碗煙火。

一碗烟火丨独属于我的那碗烟火,来自外婆

作者供圖

也有走街串巷探訪小吃的時候。知味觀、新豐、江南春、翠沁齋……片兒川,貓耳朵,油墩兒,定勝糕,桂花糯米藕……小時候對杭州小吃如數家珍的我,常常如魚得水地遊走在市井間,一邊用力吮吸著各家飄來的香味,一邊盤算著今天光顧哪家。杭州熱鬧的老城區,往往是煙火升騰的。印象最深的便是兜裡揣著五個一元和兩個五毛硬幣,一顛一顛跑進一家新豐,跟店員說一聲:“我要一碗蝦肉餛飩”,店員便麻利撕下一張小紙片。拿著小紙片端好餐盤站到領蝦肉餛飩的窗口遞過去,店員便會抓起一把餛飩放下大鍋,拿著大鐵勺在鍋中攪動。等待的時候,總會想著為什麼每次都是隨意一抓,不多不少剛好是十個餛飩,想著為什麼一張小紙片能有那麼大的力量。餛飩在鍋中翻滾起騰騰熱氣,雖然在窗口前仍能感受到伴著香味撲面而來的溼熱。餛飩出鍋,滿滿一碗,甚至總是還會溢出來一點湯。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端到桌上,一口咬下,皮薄餡厚,滿滿的蝦肉味道一下子彌散在嘴中。可以說,這是我的一碗煙火了。不過,這是萬家煙火,不是獨屬於我的一碗煙火。

一碗烟火丨独属于我的那碗烟火,来自外婆

作者供圖

我想,獨屬於我的一碗煙火,是來自外婆的。小時每年這個時候,三四月的光景,幾場春雨過後,正是春筍開挖的時節。外婆家在這時候,地上總是會堆起來幾節春筍,還混著泥土,散發著春天的味道。外婆雖然年紀大了,但是手可一點不慢,輕車熟路地剝筍,洗淨,先用油煸一煸。再倒入料酒、醬油等等調味品,沒過多久,地上沾著泥土的筍,便變成了碗裡香氣四溢的油燜筍。看起來是簡簡單單的幾步,但也不知道施了什麼魔法,碗裡的筍就是藏不住地誘人。這時候,小小的我總會竄出來想一嘗為快,外婆總是一邊嘮叨著“小伢兒要講規矩,等菜燒齊開飯再吃”,一邊拿著筷子往我小嘴裡夾一塊。我使勁地嚼著,但是並沒有就此善罷甘休,仍舊一動不動,一邊嚼一邊睜大眼睛看著外婆。於是,油燜筍就一塊一塊的落進了我的肚子裡。這種方法屢試不爽,導致每次正式開飯,油燜筍的碗裡就只剩屈指可數的幾塊。大人們看到都笑了起來,尤其是外婆,每次都會笑彎了皺紋,笑得眼睛眯成了縫。笑聲中,洋溢著溫暖和幸福。而再過些時日,外婆總是會買一些豆腐皮攤在桌上,以備著做素燒鵝。而我則喜歡吃油炸的,總是不甘心豆腐皮成為素燒鵝,便時常慫恿著外婆把豆腐皮做成響鈴。第一遍說,得到的回答總是“你媽媽最喜歡吃素燒鵝,做一半素燒鵝一半響鈴,你吃一半她吃一半”。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直到變成大部分都做成響鈴,我才善罷甘休。若是還不滿足,便在外婆起油鍋的時候抓起豆腐皮,一點一點挪到外婆身後,趁其不備一下子扔進油鍋裡,聽到嘩啦一聲,便心滿意足地一溜煙跑了。這時候,外婆總是會說我“介個伢兒……”,但是聲調和臉上的笑,讓她的話看起來更像是誇獎,更不用說眼裡還有滿滿的寵溺。類似的劇情,還在很多時候上演著,而每每都是以我“勝利”告終。現在回憶起來,這些,都是獨屬於我的一碗煙火。

一碗烟火丨独属于我的那碗烟火,来自外婆

油燜春筍

可惜,人人都知道“子欲養而親不待”,就像很多亙古不變的道理一般,這句話又重複不斷地在每個人身上印證著。當時年幼的我不知道珍惜,而現在,我的外婆已經再也做不動那些只能存在我記憶中的美食了,我也很多年沒有再次享受獨屬於我的一碗煙火了。又是一年春日,仍是在我呆了二十年的杭州,外婆家也還是那麼熟悉,甚至因為地鐵而更加方便了。但是我的一碗煙火,又在何處可以追尋呢?

作者:殷澤為,杭州師範大學在讀,校繁星文訊社成員

一碗烟火丨独属于我的那碗烟火,来自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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