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社
我上初中的時候迷上了武術。武術在關中農村不叫武術，叫拳。練武術的人也不叫練家，叫拳客。練拳的時候不叫練拳，叫打拳，也叫跳拳。關中自古有一句俗語：崖邊邊跳拳。比喻這人是個死膽大。拳客一般都比平常人厲害，動起手來，沒練過的人根本不是價錢。“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所以，你不要在人前逞能裝拳客，免得被人看穿落個瞎打。
那時候正值電影《少林寺》、電視片《武松》上演，我特別佩服覺遠和武松高強的武功，覺得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才稱得上英雄。我做夢都想著拜這兩位為師，可惜二人已經作古。對這二位的扮演者李連杰和祝延平，我巴不得拜他們為師學習武藝，我相信憑我的悟性和堅韌的毅力，一定能成為穿牆越脊的武林高手。
和我一樣存有此心的還有養全和忠厚。我們是同一個村的，一塊上學一塊放學。每當說起這些我們總是心潮澎拜，我們曾相約離家出走浪跡天涯，以便尋著名師學得一身武功絕學，可是，最終因為我們實在沒有錢而沒有實現。
拜不了名師那就找當地的師傅。我們鄰村有一個老漢叫辛老八，當時已經86歲了，在本村坐教（教拳），教了30多個徒弟。老漢有時會帶上徒弟在戲臺下襬場子耍拳，刀、槍、棍、棒，樣樣耍的呼呼生風，看的我們很是眼熱。可是，老漢教徒弟是要收錢的，我們自然向家裡要不來錢，自然也就成不了辛老八的徒弟——這件事很久都成了我們最遺憾的事。
所幸的是我村有人是辛老八的徒弟，他比我們大，也不上學。我們試圖纏著他讓他給我們教拳，他不肯，說武林有武林的規矩，沒有師傅的允許，不能隨便教徒弟。不過到底是本村人，架不住我們死磨硬纏，這個辛老八的徒弟終於答應給我們教拳。他給我們教拳必須等到天黑後，而且要到沒人的地方才肯教，並且不准我們對外講是他教我們拳的。說老實話，他打拳就跟皮影的動作差不多，但我們跟他學得很認真。他對我們說一不二，很是嚴厲。我們對他畢恭畢敬，他放個屁，我們立馬說是香的。沒事的時候我們在他家泡著，搶著給他家幹活。就在這熬相公一般的日子裡，我們學會了大、小紅拳，而且學會了一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對打。從此，我們成了同學中的拳客，人前說話硬聲橫氣的，沒人敢翻嘴。
漸漸地，我們不滿足在同學中間耍橫，事實上，當你沒有了對手，你慢慢的就變得孤獨起來。而且隨著我們艱苦訓練，我們的武藝也更加精湛，以前不會的後空翻現在會了，鯉魚打挺可以連打二十個。我們覺得可以闖世界了，甚至可以做個俠客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個人，確切的說，發現了一個絕世高手。
這個絕世高手是我村的一個老漢，說他是絕世高手是因為我發現了他一個秘密。那天，我在村南的姜維臺拔豬草，當時，我處在一個一人多高的塄坎下，而且彎著腰，當我直起身子，我的目光越過塄坎看見一個人正在提褲子，在他綁褲帶的時候，我發現那褲帶是個硬硬的圈，有點像唱戲的身上的玉帶，圈的上頭固定了一個拳頭大的鐵球。我吃了一驚，這老漢沒事帶個鐵球幹什麼？忽然，我腦子裡閃過武林人物的不同尋常的舉動：把鐵瓦綁在腿上，把飛鏢藏在袖筒，腰間時常插一雙鐵筷子等等。這老漢腰間一個大鐵球，不知練的是哪門武功？更奇怪的是老漢平常都弓著腰，這時候腰突然直了，一雙眼睛精光四射，警惕的左右巡視。我趕緊緊貼著塄，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弄一點聲響。我緊張的等待著，看他怎樣耍他的鐵球。可是並沒見他把鐵球從腰間摘下來，相反，卻見他的腰又弓下來，恢復了他平日的摸樣——一個焉塔塔猥瑣的老頭。我想，一定是他發現了我。唉，這樣的高手怎麼會發現不了我呢？我後悔極了！
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個發現告訴了養全和忠厚，他二人也很吃驚。我們三人坐在一起，一塊分析老漢平日裡的種種異象。養全說：有一次他半夜出來撒尿，看見老漢一個人在自家院子裡打轉。忠厚說：一次他看見老漢一個人在一個很陡的坡上挖柴（挖樹根），那坡陡的連羊都上不去。他懷疑老漢有絕頂輕功。我們越說越覺得老漢深不可測，按一般的說法，真正的武林高手是不顯山露水的，他們在平日裡顯得比平常人還要軟弱，是那種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角色。因為他們不敢出手，一出手必傷人。所以，越是很窩囊的人你越要小心，沒準兒他們就是武林高手。現在在我們身邊發現了這麼一位武林高手，我們豈能放過這學習武藝的大好時機，說不定老漢還是個頂尖高手。一時間，我們只覺得熱血沸騰，想立即拜老漢為師。但老漢畢竟沒有演示出非凡的武功，他到底有沒有武功呢？我們終於研究了兩個方案：一是由養全負責全面觀察老漢的一舉一動，因為老漢家離養全家很近，老漢有什麼舉動一定逃不過養全的眼睛。二是由我跟忠厚調查老漢年輕時是不是失蹤過十年。關於失蹤十年的事，與辛老八徒弟給我們的一段講述有關。說的是民國十五年，從河南來了一位拳師叫一撮毛劉奉先，這劉奉先武功絕倫，尤其是輕功堪稱世間一絕。傳說廣濟鎮有一次逢集打群架，整個廣濟街道棍棒橫飛，眼見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忽然，大家只見一個人縱身從街上飛到街旁的房上，又在房上做驚險異常的表演，人們的目光只顧看這人的表演而忘記了打架，一場更大的橫禍終於避免了。這飛簷走壁的人就是一撮毛劉奉先。
這劉奉先武功雖高卻不謙虛。他在當時周至最大的集鎮——駱峪坐教，手下有二、三十徒弟，個個工夫了得。一撮毛在讓徒弟立了一根高杆，上面旗幟上繡著兩行大字：腳踏陝甘兩省，拳打遍地英雄。就是這兩行字，引起了周至武林的不滿。首先不滿的是鐵胳膊魏錄傑，魏錄傑是當時周至地區最厲害也最有名的拳師。一天，他隻身一人來到駱峪，見駱峪城門旁貼了一張告示，上面說一撮毛的徒弟麻女子選婿招夫，應徵的男子每人須帶一捆穀草，而麻女子雙腿夾一塊磚，應徵者如能拔下麻女子的磚，就把麻女子許配給誰。如果不能拔下，將穀草充作馬料。鐵胳膊看了一上午，發現幾十個應徵者竟沒有一個人拔下麻女子腿下的磚。他漸漸地心裡有些冒火，走上前就去拔磚。可是，無論怎麼努力，麻女子的磚卻紋絲不動。突然，鐵胳膊大吼一聲，“叭”一聲，只見鐵胳膊手裡拿著半塊磚，另外半塊卻還在麻女子腿下夾著。從此，一撮毛更加藐視周至武林，言語之中輕慢之詞漾於言表。逐漸和周至武林結下積怨。
為了警告一撮毛，周至武林找了一個十二歲的娃，準備讓娃上到杆上摘下一撮毛的大旗，以羞辱一撮毛。一天，趁著一撮毛和他的徒弟休息，幾個武林人物讓娃上杆摘旗。那娃很是機靈，幾下就爬到杆頂，摘了旗就往下扔。正在這時，一撮毛出來了，發現有人摘旗，一揚手，一支飛鏢就發了出去，娃一聲慘叫，掉到地上死了。那幾個武林人物知道不是一撮毛的對手，硬是沒敢動彈，等到天黑才竊了娃的屍體。
發生了這件事情，周至武林決心除掉一撮毛。經過商量，他們發動了周至武林六十多人齊聚駱峪。其中有名的有鐵胳膊魏錄傑、神腿張二、點穴神手劉四貴、滾刀王龐應舉、鐵砂掌趙三、六合槍高手劉六、劉七兄弟倆以及擅長蠍子倒爬牆的虎子等。這些人經過一番密謀，定下了除掉一撮毛的計策。
一天，逢駱峪集日，一撮毛照例和徒弟擺場子表演武藝。只見麻女子騎著馬繞場子轉圈，其它徒弟則在場子裡整理各種兵器。隨著圍觀者越來越多，麻女子漸漸開始在馬上做各種動作。等場子圍圓了，表演正式開始。一撮毛坐在場子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上，一身練功服，腰間扎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望著場子。其它徒弟都退出場子，拿著兵器站立周圍。場子上，只見麻女子打馬飛馳，一會兒在馬上倒立，一會兒又把身子貼在馬的肚子。突然，麻女子竟在飛馳的馬背上凌空翻起了筋斗，人群中有人鼓起掌來。正在這時，馬跑到了神腿張二面前，他飛起一腳，把麻女子連同馬踢得凌空飛起，那馬摔到地上蹬了幾下腿就死了。一撮毛一看有人踏場子，二話沒說就追張二。張二拔腿就跑，一撮毛在後面追。一眨眼，張二和一撮毛就沒影了。
等到一撮毛回來場子早就散了，地上幾個徒弟趴著不知是死是活。一撮毛大吃一驚，趕忙到旁邊住所裡走，剛一進門，被門後的鐵胳膊和鐵砂掌兩人一人一條腿抓住了，一叫勁，把一撮毛拋在空中活生生劈了。
一撮毛終於死了。那時候軍閥混戰，周至的形勢瞬息萬變，有一撮毛逃出去的徒弟聯繫當時駐守周至的軍閥，為一撮毛報仇。迫於壓力，周至凡參與此事的武林人物，都逃往了外鄉。直到十年後，隨著局勢的變化，他們才陸續回到家鄉。這就是調查老漢有沒有失蹤十年的原因。
等到我們調查老漢的時候，卻發現村子比老漢年長的只有一個人，而且腦子也不大清楚了，對於我們的調查一會說失蹤過一會又說沒有。只有一個比老漢小十多歲的人肯定的說老漢年輕時確實失蹤過幾年。調查沒有實質的結果，我們決定當面問老漢。一天，老漢一個人在他家院子裡的伺弄菜地，我們溜了進去和老漢搭話，慢慢地我們的話題引到武功上來，我試探著問：“爺，你學過拳嗎？”老漢回答：“沒學過。”“那……你腰間怎麼一個大鐵球？”老漢哈哈一笑，說：“我有肚子疼的毛病，壓一個大鐵球止疼呢！”
這次探訪打消了我們有關絕世高手的種種幻想。我們失望之餘又陷入一種迷惘，覺得我們成為武林高手的願望成了泡影——我們生活的宏偉目標像高樓大廈般地坍塌了。我們灰溜溜的坐進教室，如同被抽了筋的狗。
很久後的一天，養全急匆匆地找我和忠厚，把我倆拉到沒人處，說：“昨晚我看見了老漢從院子一下子跳到房頂。”我和忠厚大吃一驚，忙問是咋回事？養全說，他昨晚睡不著，半夜出來想練練拳，他剛出房子門，看見老漢在他家院子裡捏拳伸腳地走，突然，只見老漢縱身一躍，一個旱地拔蔥從地上跳到了房上……
養全的親眼所見徹底堅定了我們拜師的信念，我們又把全部的心思用到發現的絕世高手身上。而且據我們推測，從地上到房上，少說也在四米以上。根據我們目前瞭解的情況，世界上的跳高記錄也達不到這個高度，也就是說，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山村，出了個當世奇人，這個奇人必將令全世界刮目相看！而我們，將是這個奇人的繼承人！我們心潮澎拜。
為了“逼”老漢收我們做徒弟，我們決定用“跪”來表示我們的誠心，我們還約定，如果老漢不答應我們就長跪不起，跪幾天幾夜都行，直到感化老漢為止。
終於，我們在一天下午發現了機會。在村外的一條小路上，老漢揹著一大捆青草往回走，在一個拐彎處，我們三人隱蔽好，老漢剛一露面，我們齊刷刷跪倒在地，高喊一聲：“師傅！”
我們的師沒有拜成，因為我們的高喊把老漢嚇得不輕，老漢把草往地上一扔，驚詐詐地問道：“想幹啥？”等到明白我們的意思，老漢一言不發，揹著草走了。揣摩老漢走進村了，趴在地上的我們才坐了起來，大眼瞪小眼的發起呆來。
老漢的神秘越發使我們迷信他的神功。我們在痛恨老漢的老觀念之餘，為成不了老漢徒弟而抓耳撓腮。我們商議著如何使眼前這個絕世高手能教給我們武功。我們終於醞釀出一個計策：逼老漢出手。
逼老漢出手是我們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決定選一個適當的時間和地點，對老漢發起突然襲擊。我們相信，在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老漢一定會出手的。於是我們又規規矩矩的坐在教室，平時在村子裡遇見老漢故意裝著沒看見，也不再舞槍弄棒，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其實，為此我們也在暗地裡積極的準備著。
我們怕老漢萬一出手傷到我們，我們試圖用鐵皮做成能藏在衣服下的鎧甲，在尋到的安全帽上縫上布簾，既能使老漢認不出我們，又能保護我們的頭部。我們還專門訓練逃跑功夫，比如天旋子、老鴉撲崖等招數，以防不測。
就在我們的準備中，中考來臨了。半個月後，我們知道了中考的結果：我和忠厚幸運的考上了中專。九月，我們遠走他鄉去求學了，生活以另一種姿態迎接我們。養全在我們走後不久就去參軍了。我們天各一方，成為武林高手的願望也就不了了之。
我們終生也沒能成為老漢的徒弟，因為在我上學的第三年老漢就死了。多年以後我還在想：老漢到底有沒有武功呢？如果有，他的武功能達到怎樣的高度？養全到底有沒有親眼見老漢從地上跳到房上？如果沒有，他又如何騙我們？但不管怎樣，老漢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成就了一個神話，而我們始終沒敢襲擊老漢的原因就是我們屈從於這個神話，從這個角度上講，神話是美麗的也是殘酷的，它把一個人變成了神，也把一個少年美夢擊得粉碎——
郭永社:13720518939
閱讀更多 農業局郭永社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