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生 如 戲


人 生 如 戲

奶奶還是八歲大的時候,就有人上門來提親了,說是要討一個童養媳。那會兒農村的舊社會風氣還是很重,童養媳的狀況也很普遍。

那一天的午飯,大家吃得很安靜,甚至可以說是死寂。家裡有五個兄弟,一個小妹。一家八口人擠在一個昏天暗地的破鐵棚裡,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五個哥哥都要下地勞作,地裡的活幹得很辛苦,但是再怎麼吃也不會苦了小妹。大家沉默地喝著稀湯時,大哥先發話了,像一顆石子使原本平靜的湖面泛起了一層層的漣漪,悄無聲息地砸開了一個漩渦。“把妹妹留下來吧,我看我們還是過得下去的。”祖父卻顯得執拗,他瞪了大哥一眼:“你以為我忍心拋棄她嗎,你看看家裡這個樣子,你二弟弟還怎麼上學!”大哥沉默了。家裡最聰明的就數二弟了,也是家裡唯一一個上學的,可明年的學費要是還交不上…..

大家都心事重重地離開了飯桌。二弟耷拉著臉,蒼白得像剛從墳墓堆裡爬出來的一堆骨頭,他像沒聽見剛才那席話似的走開了。分明是二弟最疼小妹了。大哥盯著二弟的臉,試圖想找出一點什麼情緒來,但沒找著。奶奶從小就長著一張秀氣的臉龐,有點嬰兒肥的臉看上去像個瓷娃娃,很討人喜歡。尤其是二弟,哪怕自己吃不飽,也要多分一點給小妹。

午飯結束沒多久,隨著一聲嚎哭,像一陣悶雷炸開了。那口枯井裡多了一副冷冰冰的柔弱的身軀,是二弟的。頓時,悲愴的氛圍徹底籠罩了這個家,像一團化不開的濃霧。匆匆辦完喪事後,大家便也不再提起童養媳這件事了。但機緣巧合的是,在葬禮上,一個伶人發現了奶奶的可塑性。她當即表示要教奶奶學唱戲,想不到奶奶的命運竟就此與戲曲掛上了鉤。


人 生 如 戲

奶奶那會很聰明也很好學,進了戲園之後,竟痴迷上了。苦練了十幾載,成了我們那個小地方有名的角兒。學唱戲要有很深厚的基本功,奶奶還很小,但卻不知道一個小女孩哪裡來的毅力,一直狠命的咬牙忍著,在短短几年內就唱出了聲正腔圓的飽滿情感。咿咿呀呀地在臺上揮舞著如雲的水袖的人兒,眉目流轉,鳳眼傳情,惹得臺下一片叫好。只有在沒人的時候,奶奶才抱著她二哥哥的遺像,眼淚像珠串一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學唱戲的那段艱難時光,奶奶時隔多年仍能記起。師傅的鞭打毫不留情,腳腕常常一大片淤青,即使痛徹心扉,她還是咬咬牙,一聲悶響都不出。

那也是奶奶最輝煌的一段時光,各地的人們紛紛慕名而來,只為一睹奶奶的風采。戲園裡奶奶的檔期排得滿滿當當的。無人知曉,那些在臺上流露出的直抵人心的情感,是奶奶心中不願訴說的痛牽引出來的。

後來,家裡因為奶奶去唱戲也變得寬裕起來了。奶奶小心地數著鈔票,在大家滿懷期待的眼神中交給了祖父。“爹,讓哥哥們去唸書吧。”祖父一聲不吭,但還是接過了錢。

多年後,奶奶漸漸變老了,戲園裡的工作也辭掉了,跟一個一起唱戲的男人結了婚。那個男人不再讓奶奶去唱戲了,他只希望奶奶養好孩子,幹好家務。但奶奶總是閒不住,她註定是和舞臺連在一起的。夜暮時分,人們總是能看見奶奶搬著個小板凳去看戲。她站在板凳上,嘴裡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唱著,人們背地裡偷笑著奶奶。

男人被奶奶激怒了。一天,奶奶搬著小板凳回到村裡,還沒進門,男人就揮著鞭子向奶奶的身上打去。奶奶無處可躲,身上多了很多道鞭痕,一滴滴的鮮血探頭探腦地從傷口裡往外冒出頭。奶奶最終還是離婚了,獨自帶著三個孩子,在漂泊不定的日子中,她卻彷彿內心有著無比堅強的精神支柱,硬是在外面跑了很多份工作,原先光滑的蔥芽般的芊芊嫩指也被粗糙如樹皮的皮膚所替代了。苦日子中,奶奶依舊會不時地拉著孩子們去看戲,那是奶奶堅強如男兒的外在形象剝落的時刻,她的眼底的堅硬彷彿在那一刻化成了水,亮晶晶的波光閃爍著粼粼的光彩。

如今我躺在奶奶懷裡,還是愛聽她輕輕淺淺地、若有若無地哼唱著曲子,只是喉嚨中發出的不再是少女曼妙的歌喉,只剩稀稀疏疏的濃而沙啞的聲音。

“奶奶,今晚我陪你去看戲好不好?”難得回一次奶奶家,我忍不住提出了這個想法。奶奶突然停止了哼唱,側過了頭,我分明看到一顆蒼老的淚珠劃過她佈滿褶皺的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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