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十一
阿強今年四十。
此時是晚上十一點三十三。
他乘坐最後一班地鐵回到家。
孩子已經睡下了，妻子向他打手勢讓他不要出聲。
阿強就只輕輕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額頭。出去的時候，他停住了，表情怔了怔。
癱倒在沙發上，喝著冰啤酒，他看著依舊在忙碌的妻子，問：“孩子今年多大了？”
“11歲了，明年就要上中學了。問這個幹嘛？”
阿強微微嘆了一口氣，“孩子長得太快了，我覺得都快不認識他了。”
“你總是那麼忙。”
阿強揉了揉眼睛，從沙發上起身，去了書房，“明天有個會議，我要把資料再過一遍。”
“好，早點睡。”
其實阿強也知道妻子就是隨便說說，因為她知道他不會早點睡覺的。
天知道上一次睡了個飽覺是什麼時候。
阿強打開電腦，他的面孔因為電腦的光呈現出略微詭異的色彩。
二：凌晨三點
凌晨三點。
阿強從洗手間出來，爬到了床上。
妻子在微微打鼾，讓他有點兒心煩意亂的。
他伸手，摸到了妻子的胸部，一點感覺都沒有。
彷彿那裡跟其他地方也沒什麼區別。
彷彿那裡躺著的不是妻子，而是任何一個人。
他太累了。
他實在是沒有精力想太多。
妻子下意識地將他的手放在胸上，阿強卻抽了出來。
他實在是沒有心情。
新來的領導看他很不順眼，最近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找茬，明天的會議上，萬一出一點兒差錯……
阿強不敢繼續往下想，他是家裡的頂樑柱，他不能失業。
孩子上重點中學的學費、房貸車貸、家庭日常開銷……
想到這裡，阿強的心就一陣疼痛，他的面孔在扭曲著。
現在的我樣子一定很嚇人吧。
阿強想。
三：清晨七點
每天叫醒阿強的不是妻子溫柔的聲音，而是該死的鬧鐘。
七點整，阿強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洗漱之後喝下妻子打的養生汁（一種混合了枸杞綠豆山藥等打的汁），很難喝。
但妻子說養生，他不想違拗她。
七點十分，阿強離開家門，開車去上班。
這個點的路還不算堵，他可以開的很悠閒，他在車上點了一支菸，狠狠地吸了一口。
其實阿強並不喜歡抽菸，但是沒有辦法，只要一想到會議，一想到新來的領導，他就覺得心煩，不得不用煙來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
他吐出一口煙霧，煙霧繚繞中，他的臉在煙霧後面，顯得模糊不清。
四：上午十點
會議還是出了問題，新領導批評阿強做的報告不夠詳細，言之無物。
會議室天花板上白霎霎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眼裡，他站在臺上，一瞬間覺得自己跟這些人離得很遠很遠，遠到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的笑，他們的指責。
走出會議室，直屬領導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麼。
坐在辦公桌前，手機來電顯示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
是妻子。
他回過去，語氣很不耐煩。
他犯不著對她多耐煩，反正結了婚，大家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能到哪裡去？
妻子在那邊的聲音很焦急，說阿強的父親一個人在家粉刷天花板，結果梯子不穩，掉了下來，現在正在醫院。
阿強愣了愣，很久才消化了這則消息，不對，是很久才想起來父親。
自從母親死後，他跟父親關係不好，逢年過節也不回去。
倒是妻子，時常會跟父親打電話聊一聊。
放下電話後，阿強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問一句有沒有事，但忘了也就忘了吧。
陽光從外面的窗口照進來，刺得他眼睛疼。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去倒了一杯咖啡。
他不喜歡黑咖，但沒辦法，他沒精神，他需要咖啡來提神。
他知道自己以後工作要更加小心謹慎。
他將臉埋在文件中去。
其實他有點兒想哭，但是他忍住了。
五：晚上七點
七點。
阿強很久沒有按時下班，他在這家公司快十年，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每晚也都自願留下來加班。
今天下班，不知為何，他沒有加班的心情。
阿強很不願意承認，自己居然有點擔心父親。
於是他來到醫院，看著病床上的父親，那麼瘦、那麼小……一點兒也不像記憶中的父親。
他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他想，為什麼事情變成了這樣？
孩子越來越陌生了，父親也越來越陌生了。
我……也越來越老了。
我們三個，好像在不同程度的變老。
我錯過了孩子的成長，也錯過了父親的變老。
阿強捂住臉，他想，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從小努力讀書，考大學，畢業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勤勤懇懇，一直做到了現在。
會什麼突然之間，事情就朝著逆向走了。
來了新領導，才發現自己的工作戰戰兢兢，朝不保夕。
還有父母孩子妻子……他身上的負擔原來是這樣的重。
依靠著他的人是這樣的多。
他很想找個肩膀靠一靠。
父親睜開眼睛，看見阿強，明顯驚訝。
但是他不知道，就是這點兒驚訝刺痛了阿強。
為什麼要驚訝？我是你的兒子不是嗎？
我來看你不是應該的嗎？
為什麼要驚訝？
阿強在心底苦笑，為什麼驚訝，還不是自己平常不跟他們交流。
阿強站起來，說了句：“我回去了。”
阿強走出醫院的時候，眼睛裡進了一顆沙子，怎麼揉都揉不下去，怎麼揉都揉不掉。
他平素白皙的面孔上，頂著一對紅眼睛。
六：晚上九點
他去熟食店，買了些食物帶回家。
到家時，孩子還沒有睡覺，看見他，十分驚喜，猴到他身上不肯下來。
妻子看到他的眼睛，用眼神詢問他，他搖搖頭。
妻子忽然笑了，削了一個蘋果遞給他，“你能去醫院，爸一定很開心。”
阿強驚覺，自己什麼都瞞不過妻子。
是的，瞞不過。
這是陪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妻子，知根知底。
阿強有些唏噓，當年第一眼看見妻子，他就知道，這輩子就她了。
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原以為一輩子不會忘。
可有好久沒有了。
心動，像是一個瞬間的事情，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後，就消失不見。
但此時，他看著妻子，她還是那麼溫婉，他想，怎麼之前他就能視而不見呢？
眼睛溼潤的時候，他在想，今天會不會太感傷了？怎麼老這麼想哭？
孩子在他腿上也只坐了一會兒，就要去做功課了。
誰都有自己的一份責任要扛。
小小年紀，也有。
孩子進房間後，阿強把妻子拉到自己懷裡。
妻子一開始有點像是被嚇到了……被好久沒有過的溫存嚇到了。
阿強嘆口氣，自己平時都在幹什麼呀？自己陪著家人的時間怎麼就這麼少呢？
他揉了揉妻子的腦袋，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妻子笑了，“一家人說什麼呢。”
客廳的燈光照著阿強的臉，他的臉上現出平靜的樣子。
七：深夜十一點
深夜十一點。
他躺在床上。
妻子就在他身邊，枕著他的肩膀。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
阿強想，原來自己還是有想法的，自己的激情並沒有被泯滅掉。
一定是之前哪裡出了問題。
具體哪裡。
他不知道。
但是他想，自己還是很喜歡這種感覺，很懷念這種感覺的，很享受這種感覺的。
阿強知道，這是家的感覺。
他很滿足。
明天如何，不是現在該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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