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席慕蓉,對於大陸的讀者來說,是個十分熟悉的名字。但這也意味著她的名字往往伴隨著諸多既定的標籤與刻板印象。清新雋永的詩歌與散文,是席慕蓉擅長的領域,但在此之外,她創作的故事與歷程卻鮮為人知。某種意義上,她成為了年輕讀者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席慕蓉:全名穆倫·席連勃,當代詩人、散文家、畫家,祖籍內蒙古

1966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專攻油畫。曾任臺灣新竹師範學院及東海大學美術系教授。出版有詩集、散文集、畫冊等五十餘種,代表作有《七里香》《同心集》《時光九篇》《在黑暗的河流上》《前塵·昨夜·此刻》《黃羊·玫瑰·飛魚》《我給記憶命名》等。

而今,年近八旬的席慕蓉依舊神采奕奕,才思敏捷,情感和精力飽滿充沛,只是聽力大不如前。她在年前推出了新的作品集《我給記憶命名》,這是一本日記與散文合集,書寫時間橫跨半個世紀,涉及詩歌創作、還鄉之旅、家族歷史。她說,有些事物如果再不記下來,恐怕從此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因此,“我給記憶命名,或許,它們就會有了歸屬,有了顧盼,有了呼應。我給記憶命名,只因我的痴心。”

無論身在何處,她始終筆耕不輟,她說現在才是自己創作的真正“高峰期”。她仍舊在努力書寫新的英雄敘事長詩,還受到葉嘉瑩、齊邦媛、瘂弦等前輩的指點和鼓勵。對她的採訪,正是在她赴天津參加葉嘉瑩的學術研討活動之後,她們相識近二十載,有著同族情誼,更有著詩人靈性的契合相通,我們的談話也由此開啟。

採寫|新京報記者 徐學勤

1949年秋天,出生於重慶的蒙古族姑娘席慕蓉,隨家人為避戰亂南下香港,並在那裡度過了一段清苦而安穩的童年。五年後舉家遷至中國臺灣,她開始習畫,並創作詩歌和散文,逐步成長為破銷量紀錄的現象級作家。八十年代,她的影響力開始溢出臺灣島內,作品被盜印、鋪滿了大陸的大小書店,與同齡的臺灣作家三毛一起,成為那個時代眾多文學青年的偶像。

1989年8月1日,臺灣解除了公教人員不得赴大陸的禁令。8月底,她懷揣著無限的鄉愁與熱望,終於重新踏上了闊別四十年的大陸,回到祖輩棲居的蒙古原鄉。到達大草原的那天晚上,當初識的親人都已睡去,她在萬籟俱寂的星空下忍不住號啕大哭。這一趟還鄉之旅,成為她人生和寫作的分水嶺,此後的每一年她都會多次回到蒙古高原,從大興安嶺到錫林郭勒,從烏蘭巴托到克什克騰,翻越山川、草原、戈壁、大漠,去探訪和記錄遊牧民族的生活,尋找潛藏於自身血脈裡的歷史文化基因。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1989年8月,在家鄉的邊界上,族人迎接回鄉的席慕蓉。王行恭 攝

她的寫作主題和風格亦隨之變化,從以抒發個人愛情、鄉愁與人生為主題,進行溫柔、細膩、浪漫、多情的詩歌創作,轉向以散文為主探索遊牧民族的歷史傳統和現實生活,她寫下了蒙古長調歌王哈札布、喀爾瑪克流浪者丹僧、鄂溫克女獵人瑪麗亞·索等人的故事。近年來,她的寫作向更早期的民族史延伸,創作出《英雄噶爾丹》《英雄博爾術》等一系列敘事長詩,以此紀念族人心中世代傳頌的英雄人物。

與此同時,她對自己家族歷史的尋根也逐步深入。她的外祖父穆隆嘎(漢名樂景濤,1884-1944)曾任內蒙古人民革命軍總司令,擔任過民國政府監察委員、國府委員,參加過孫中山領導的護法運動;她的父親席振鐸(蒙文名漢譯為拉席敦多克)畢業於輔仁大學,曾任民國政府參政員、立法委員,後長期任教於德國;母親樂竹芳(蒙文名漢譯為巴音畢力格)曾任國民大會蒙古察哈爾八旗群代表;二伯父尼瑪鄂特索爾(漢名尼冠洲,1894-1936)曾任察哈爾盟明安旗總管,創辦學社大力翻譯出版蒙漢書籍,後因反對日本干預內蒙古自治運動而遭暗殺。

翻開那部厚重的五卷本《蒙古民族通史》,她發現家人的名字頻繁地出現在內蒙古近代史上,他們曾為民族國家的救亡圖存拋灑熱血,乃至犧牲生命。她的家族,牽連著蒙古境內的尋求族群存活的血淚史。對民族和家族歷史淵源的追尋,讓她明白自己與這片廣袤土地割不斷的血脈聯繫。因而,自從她踏上那片高原,她在精神上就再也未曾遠離。

她在文章中喟然長嘆:“就是那裡,曾經有過千匹良駒,曾經有過無數潔白乖馴的羊群,曾經有過許多生龍活虎般的騎士在草原上奔馳,曾經有過不熄的理想,曾經有過極痛的犧牲,曾經因此而在蒙古近代史上留下了名字的那個家族啊!就在那裡,已成廢墟。”穿越過幽暗斑駁的時空隧道,一切恍若隔世,她對故鄉的情感愈發熾熱奔騰。

她的散文書寫也因此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和格局,當她徹底融入蒙古族同胞的大家庭中,成為其中名符其實的一員,她開始關注現代文明的一些更根本性命題,去追問何為現代,何為傳統,何為民族國家。她為草原生態被肆意汙染破壞而疾呼,她說草原不是隻屬於遊牧族群,而是屬於全人類,草原的生產力是依靠牧民、牲畜、草原三者和諧共處才形成的,一些為了短期經濟利益而造成的生態破壞,可能需要千百年才能恢復原貌,而這與現代文明的理念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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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葉嘉瑩的兩次還鄉之旅

新京報:最近,你到南開大學參加“葉嘉瑩教授歸國執教四十週年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討會”,你在《我給記憶命名》一書中,也多次談及葉先生對你詩作的評點。你們都是蒙古人,因詩歌而結緣,你還曾陪同她一起去葉赫河尋找原鄉,能否談談你們相識的經歷?

席慕蓉:多年來,我一直是葉先生的讀者,可是我對古典詩詞僅僅是喜歡,很多東西也不見得能真正領會。我們的相識,緣於我的好友、臺灣成功大學戲劇教授汪其楣的一番好意。她是葉先生的學生,2002年3月,葉先生到臺灣講學,她給葉先生寄了一篇剛發表的論文,裡面談到我的一些以蒙古為主題的散文和詩,她還讓我也寄一本剛出版的散文集《金色的馬鞍》給葉先生看。過了幾天,葉先生說想要見我,她讓另一位學生施淑教授來邀我共進晚餐,這讓我喜出望外。

葉先生見到我就說,“我也是蒙古人,我們的部族是葉赫那拉。我的伯父曾經告訴過我,葉赫是一條河流的名字,但是我已經不能確定它的地點,也不知道如今這條河流是否還在。我一直希望能找到它。”那條河流彷彿是她記憶的根源,我說,“那我們就去找一找吧!”她說,“好的,如果你找到了葉赫水,我就跟你一起回去。”聽到這個“命令”,我心裡很惶恐,我怎麼可能找得到?不過幸好有一位朋友,在瀋陽住的內蒙古作家鮑爾吉·原野先生,他幫忙委託滿族朋友、《瀋陽日報》的記者關捷先生去找,過了三個月,好消息就來了——葉赫水至今猶在,它在吉林省梨樹縣,是一條很美的河流。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2002年,葉嘉瑩(左)與席慕蓉在葉赫河畔。

我趕緊向葉先生報告。當年9月,我們終於成行了,還請來吉林大學的朋友做嚮導,一群人陪著葉先生回到她念念不忘的原鄉。雖然葉赫水還在,但是葉赫那拉部族從前的居住地已經沒有了。有人帶我們去看為拍攝電影而蓋出來的宮殿式建築,那是假的,葉先生說想要去看真正的城樓舊址。他們就帶著我們來到一片玉米田,以前我只知道草原可以延伸到天邊,我不知道原來玉米田也可以伸到天邊。那天傍晚,紅紅的太陽被塵霾遮住,秋天玉米的葉子有點乾枯,風吹過來的時候發出沙沙聲響。

玉米田的遠處有座稍高的土臺,一位同伴怕葉先生走冤枉路,就先跑到土臺上面,然後回頭對葉先生說,“您不要上來了,這上面什麼都沒有。”雖然是善意的勸告,但幸好她沒有聽從。那時候她已經78歲,但身體很好,大家都想要攙著她上去。我那時有了一點點經驗,就是我回到內蒙古老家,很多朋友都好意地陪著我,給我介紹,但等到回去後我才後悔沒有好好看一眼,其實有時候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所以,我就跟那些朋友說,我們不上去了,讓葉先生一個人到土臺上看看吧。

葉先生慢慢走上土臺,眼前是紅的、紫的、褐的、墨綠的玉米和荒草,微風吹拂著,她在臺上獨自佇立了好一會兒,忽然回過頭來對我說,“這不就是那首黍離之悲的詩嗎?我現在的心情,怎麼和詩裡說的完全一樣?‘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因為是在故土之上,所以土地跟她一定有不一樣的感應,當她站在一座別人眼裡“什麼都沒有”的土臺上,她卻遇見了那首三千年前喟嘆黍離之悲的詩。

新京報:後來葉先生81歲的時候,你又陪同她去了蒙古高原和大興安嶺,這聽起來是很大膽的舉動。

席慕蓉:是的,聽起來有點危險,南開大學的陳洪教授說要給我頒“最佳勇氣獎”,我說應該給葉先生頒獎。2005年,葉先生對我說:“其實還可以去一下蒙古高原。”於是,我又陪她去了呼倫貝爾、大興安嶺、巴爾虎草原,還登上了北魏拓跋鮮卑先祖所居石室嘎仙洞。她成為百年來家族裡第一個回到蒙古原鄉的人,一路上她神采奕奕,詩興大發,幾乎每到一處都要口占絕句一首,記得其中一首是“餘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飄零敢自傷。已是故家平毀後,卻來萬里覓原鄉”。

我也問過葉先生為什麼早不回來,她說怎麼可能?又是軍閥混戰,又是抗日戰爭,又是國共戰爭,又是漂泊海外,所以一直沒有機會。我非常高興能有機緣陪她回家鄉。其實,一路上我們有很好的越野車,也有朋友幫忙安排行程,路上並不危險。她當時身體也很好,沒有出一點狀況,反倒是我自己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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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繪畫有強烈企圖心,而寫詩是生命本能

新京報:你在書裡引用葉先生的話說,“讀詩和寫詩是生命的本能”,似乎人人都可為之。但也有人認為,詩歌是所有文學門類中最依賴天賦和靈感的,是難以訓練出來的。在你看來,葉先生的古典詩詞教育對寫詩有多大的幫助?

席慕蓉:聽過葉先生的演講,我才知道什麼叫“詩教”。我不是學文學的,沒有受過專門的古詩訓練,比如平仄、音韻之類,我只是在大學時期跟溥心畲老師學過一點,但是也完全不會用,就自己亂作。我曾聽一位學者說,“字是不會說謊的,人會說謊。所以,人在修改的時候,就把不說謊的字改成了說謊的字。”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這個觀點說給葉先生聽,原來那位學者也是她的學生。她說,“你以為是你選擇了這個字,其實是字選擇了你,字比你想到的還要早。”

葉先生是世間罕有的教師,她講課跟一般的中學、大學老師完全不同。比如講辛棄疾,聽她講完以後,再讀辛棄疾的作品,會有跟從前完全不一樣的感受。我不是說其他老師講得不好或者不對,他們都是啟發過我們的人,能碰到一位好的語文老師,就是遇到人生的貴人,因為他們能把學生心中某些靈性的東西挖掘出來,可是他們跟葉先生是沒得比的。

我記得有一次在南開大學聽葉先生講課,她講到一句話,結果我忍不住淚流滿面,很多人都看到我,但我就是無法控制。她當時是解析歐陽修的《蝶戀花·越女採蓮秋水畔》,講到“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一句,歐陽修寫採蓮女子低頭看水面,人臉和花互相映照,心裡產生像絲一樣亂的感覺。女孩察覺到自己的美麗,當其他同行的夥伴都已走遠,她卻流連忘返。

葉先生說,這是歐陽修的神來之筆,歐陽修的深意是從表面的美麗牽連到一個人內心的嚮往和追尋,那才是生命暗藏的美好本質。她說,“有的人,一生都沒有機會知道和認識自己的美好。”哇,真是嚇死人!這句話彷彿貫穿天地萬物,她所悲憫的不只是那個“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的採蓮女子,而是塵世間所有的生靈。突然間,我的心懷像是完全被打開了,彷彿多年的彷徨和委屈全部都消融在這句話裡。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1993年,席慕蓉油畫《月光下的白馬》。

新京報:你曾在詩集《在黑暗的河流上》的序言中說,自己在寫作的時候一無所求,“從來不必以寫作作為自己的事業,所以可以離企圖心很遠。”這與你在畫畫上的態度截然不同,為何對寫作沒有企圖心?企圖心對藝術創作者來說意味著什麼?

席慕蓉:人在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有企圖心?就是當你看到別人畫得好的時候,你會嫉妒。我以前只要看到人家畫得很好,就想什麼都不幹了,立馬回家去畫畫;有時候也很壞,看到別人畫得不好,就有點暗自得意,當然這對一個所謂藝術家來講,是很糟糕的東西。但我後來讀到一個心理學家的分析,說創作者的嫉妒心是一定會有的,但嫉妒不是要去害別人,把別人的畫刮破,而是去思考他怎麼比我好,我為什麼不能做到那樣,這種情緒其實是健康的——我嫉妒了,但是我不要去陷害他,而只是“陷害”我自己——回家去畫畫吧,別旅行了。雖然有時候回去也不見得會怎樣,但那種對自己的責備,其實就表明有企圖心。

但我對詩歌絕對沒有這種企圖心,當我讀到一首好詩,會恨不得跟所有朋友分享。比如,我剛拿到北京大學陳崗龍教授翻譯的蒙古國詩選,還跟他要了幾本送給朋友,因為詩選都是從早期詩人講起,我害怕朋友們看到開頭幾頁覺得沒興趣就停了,所以跟他們說,你們先看其中當·尼瑪蘇榮的那首《四季》,我覺得那首詩美到不行,全詩分四個段落,共有225行。可以試讀幾段:

故鄉從很遠很遠就映入眼簾很美 噙滿淚水的眼睛裡溢出熱淚最美 站在馬鐙上吹著口哨飛奔很美 飛奔的馬蹄之間鳥兒穿梭更美 …… 有誰過來唱歌很美 有誰離去悲傷也美 放不下的愛在心中化作旋律很美 流轉不停的時間不忘敲鐘很美 ……

後來,一位詩人朋友說他們有一個語音平臺,問我要不要去朗誦這首詩。我說我要,我就覺得很多事情在做過之後,好像都會遇到一些更好的機會。

前天晚上,內蒙古詩人寶音賀希格來陪我過中秋,他翻譯過我的詩,也是一位好得不得了的詩人。我跟他說,我喜歡這首《四季》,他說整個蒙古高原沒有人不喜歡這一首。然後,他打開手機給我聽一位專業朗誦者的朗讀,就發現“……是美的”用漢文來表現過於平白。我跟他說,我要借用那位朗誦者的蒙文原文朗誦,但前面先用漢文讀一遍,不然別人聽不懂。你看,我是多麼樂於跟別人分享好詩,我發現人家寫得比我好,那才是最大的快樂。

所以,我對畫畫和寫詩的差別就在於此。讀到一首好詩,我就會“人來瘋”,可是我自己寫的詩,我不知道怎麼去講解,也不想講。我覺得寫詩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喜歡就寫。如果讓我去講怎麼寫詩,我會覺得很無聊。所以,葉先生的了不起,就在於她把所有古典詩詞裡的人,以及詩詞中的深意和神來之筆講給我們聽。她是怎麼做到的?我也不清楚。當然,她是用自己的一生做到的。

新京報:在你的書裡,似乎很少看到“文學”這個字眼,你一般會直接說詩或散文,文學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席慕蓉:“文學”說得那麼少嗎?我倒不覺得。對我來講,文學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去閱讀和吸收,二是去寫作。閱讀讓我發現文字的美,尋找到與自己相近的靈魂。有的作品,初讀和重讀時的感受是不一樣的,重讀可以獲得很多之前讀不到的東西,可是非得經過幼稚的初讀,才能重讀到那些東西。我想文學就是這樣,要用一生不斷地初讀和重讀,你問我要如何解釋文學,我可能不太會形容。

我現在的理解力絕對比年輕的時候好,這是年齡增長的好處。那天,一個女孩兒問我,會不會為年老而悲傷?我說,“我的每個關節都覺得悲傷,可是我的理解力覺得愉悅。”所以,文學是讓我心嚮往之的事情,當一不小心遇到一首好詩,我就會打電話告訴朋友,對我而言,討論文學是件很快樂的事。當然,如果說要規規矩矩坐下來讀一位了不起的詩人的詩集,有時候也會很累,最好的遇見是一不小心突然間撞到,那種感覺是最美妙的。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席慕蓉畫的荷花。

新京報:你說對寫作沒有企圖心,但其實你的寫作比畫畫影響力更大。

席慕蓉:畫畫是我的功課,我在繪畫方面有強烈的虛榮心,希望能畫得好。至於有沒有天賦,到現在為止,我想還是不要知道答案吧。在寫作方面,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因為我的寫作其實是在整理自己,有的時候想不通,我就會寫日記,有的日記寫得還很長。譬如跟葉先生見面,我可能當時來不及寫,但事後肯定得補上,有人說這些文字就像散文,不像日記,可是我就是這樣寫的。寫作對我來說,就是不要忘記,我不會太在意外界的評價。

有年輕朋友問,要怎麼寫一首好詩?我心想哪有那回事,開始去寫就好了。我很年輕時就開始寫詩,比畫畫還早,喜歡的可能就拿去發表,不喜歡的就塞到抽屜裡,有時候隔幾年再拿出來看,覺得“唉,還不錯”,連改都不用改。有一次我投稿到《聯合報》副刊,那首詩是有點想要寫,卻又覺得不怎麼樣。但那天在報上看到詩人許悔之寫林文月先生的一首詩,我的天哪,他寫得那麼好。我趕緊打電話給《聯合報》的編輯,說你看今天許悔之寫成這樣子,拜託你把我的那首詩撕掉吧,不用寄回來給我了。

我的寫作大概就是這樣,但是,也有一些事情是我非寫不可的,我會用散文把它們寫出來。比如《丹僧叔叔》,寫一位喀爾瑪克蒙古人流浪的一生,那樣的文章是我努力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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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席慕蓉與八十歲的父親在臺北。

3

詩,是明白絕無可能之後的暗自設想

新京報:你說《古詩十九首》和古樂府給了你最初的詩歌啟發,你的詩歌中有很多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化用,同時你也很推崇紀伯倫等西方詩人的作品,你的詩歌創作受哪些人的影響比較大?東西方兩種不同的詩歌傳統,你是如何融合接續的?

席慕蓉:我不知道,我沒有系統地讀過,但是我記得在香港讀小學時學古詩詞的經歷。那時正逢亂世,老師們其實都不是標準的小學老師,不像現在這樣規規矩矩地從筆順、拼音開始教,所以,我的孩子們都說我寫字筆順不對。那時候老師也跟難民一樣,生活很苦,他們的學歷可能很高,可是還得教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就讓我們多背誦。我到現在還能背誦很多詩詞,能把《琵琶行》從頭背到尾,小時候背的這些東西就烙印在腦海裡。讀《古詩十九首》也是因為喜歡,我當時就感慨,天哪,這些詩每個字我都認得,尤其前面幾首都那麼簡單,但當它們組合到一起怎麼可以這麼美?

你現在要問我的問題,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我不是驕傲得不回答,而是真的沒辦法回答。我以前跟人家說,我沒有受過任何詩歌和文學的教育,可是後來想,我好好地上過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國文課,算不算受過文學教育?到國外以後,我讀到一些法文詩,像紀伯倫等人的,我感覺到音韻之美和翻譯之難,這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感受,沒有系統性。

以前人家問我受誰的影響,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可能連名字都說不上來。在繪畫方面也是如此,我不會標榜自己屬於哪個畫派,我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寫生者。我在臺灣住了這麼多年,我可以說我喜歡誰,但對他作品的來龍去脈和藝術特色不見得能說清楚。但我讀他的詩,就知道他的東西了不起,比如商禽、瘂弦、陳義芝,我覺得他們的詩裡有些東西是我永遠進不去的,或者,我能進去但永遠不會那麼寫,但是我很高興有人那麼寫,而且寫得那麼好,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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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席慕蓉。

新京報:你的詩歌創作高峰期是在什麼時候?

席慕蓉:我覺得是現在,是此刻!我當然珍惜年輕的時候寫下的詩篇,不過,我到現在才明白,過往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此刻,此刻正是一個創作上全新的起點。所謂“高峰”不是別人對我的看法,而是我自身察覺的熱度。是的,是一種追求的熱度,如今的我,真是全心全意在追求我想要寫的英雄敘事詩。從2010年夏天寫出第一首《英雄噶爾丹》開始,到現在還沒停止,非常奇妙!我自己曾經寫過的句子竟然成真:“我相信,詩,只能從自己出發,並且是一個不可動搖、不被利用的自己。”到這個年齡還能擁有“不可動搖、不被利用”的熱情,我知道,這是故鄉大地給我的力量,我深深感激。

年輕的時候寫詩和現在的狀態是不同的,我最近發表的一首《絕句》很能說明這種變化,“昨日是以詩來尋覓,那躲藏著的自己;如今卻以自己來尋覓,那躲藏著的詩。”

新京報:1949年之後,在臺海相隔的情況下,臺灣出現了紀弦、余光中、洛夫、瘂弦、商禽、鄭愁予等一大批詩人,你與這些前輩詩人的交往多不多?

席慕蓉: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大很多,有的有過一些交往。我讀的第一本現代詩集是余光中先生的《藍色的羽毛》,那時候我在讀中學,有一次堂哥帶我去逛植物園,出來的時候,他問我要不要買本書,我就在路邊買了這本詩集。因為我之前也在文章裡寫過此事,很多人就說那是我的詩歌啟蒙,但我覺得不是。我很敬佩餘先生,我們也常常合作朗誦詩歌,他對我也很好,但其實我在買這本詩集之前就已經寫了兩三年,我只是餘先生的一個讀者而已。

記得有一次,餘先生來看我在臺灣歷史博物館的畫展,是用激光做的版畫,他那天來了三次,他很喜歡一幅《孤星》,就對我說“這一張給我做封面吧”,後來那幅畫就成為他的詩集《與永恆拔河》的封面。我很尊敬餘先生,他的學問那麼好,對晚輩也很友善,但是真正開啟我的寫詩之路的其實是瘂弦。瘂弦一直擔任《聯合報》副刊的主編,我投稿到《聯合報》,他常刊登我的詩,還帶著同事來我家看我作畫,對我很鼓勵。

那時候我還年輕,一下子給他寄了三十多首詩,我對他說,我不是要投稿,只是想請他幫忙看哪首好,哪首不好。他就真的用鉛筆幫我在每首詩上畫勾,再寄回給我,有的畫一個勾,有的畫兩個或三個,有的不畫,我就明白了那是他的評價。他曾說過一句話讓我很受用,因為那時候我的詩集受到比較多的關注,很多刊物都向我約稿,還讓我附上插畫,有一次開會,他特地走過來對我說,“你不要淪落成一個‘寫稿妹’,有些要求你要懂得拒絕,好好地寫自己的,不要誰讓你寫你都寫。”這句話我聽進去了,真的十分感激。

所以說,瘂弦是我在詩歌道路上的引路人。我原來不會回答“受誰影響”這個問題,現在知道要怎麼回答了,要謝謝你。我是從余光中先生的作品開始注意讀現代詩,然後是瘂弦把我帶上路,直到現在,我還會把正在寫的英雄敘事長詩寄給他,請他幫忙提意見。我在《我給記憶命名》一書裡也寫到,齊邦媛和葉嘉瑩先生都“責備”我,而瘂弦先生不好意思“責備”我,只是說我的敘事詩裡應該有一些“埋伏”,所謂“埋伏”就是突襲,突襲進人的心裡,讓讀者不會忘記這些句子所帶來的驚喜交集的美好感覺。我原本是一個外行,進入所謂的文學界,我是蠻有自卑感的,我不是學者,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只是個闖入者,幸好有好的老師和朋友。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我給記憶命名》作者: 席慕蓉 版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9月

新京報:你早期的詩作大多圍繞愛情和人生主題展開,注重個人情感的挖掘和抒發,你與丈夫劉海北先生的愛情很幸福美滿,為何會寫出那麼多憂愁傷感的詩句?你的詩歌一般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寫出來的?

席慕蓉:

我寫詩需要一個很安靜的環境,年輕時我有兩個孩子要管,幸運的是有人幫我做家務,我主要管孩子的洗澡和睡覺,等孩子的事都料理妥當後,我就開始寫詩。我的很多傷感的詩,都源自年少時所受的傷。由於戰亂,我的少年在漂泊動盪中度過,跟隨家人顛沛流離,白天像一隻小野獸在森林裡想辦法逃跑,晚上再回到洞穴裡慢慢流淚。因為找不到朋友,日記本就成為唯一的朋友。

有人說,席慕蓉設想了很多情境來寫詩,但其實那些東西都是真實的。人在少年時期特別敏感,自己受傷或者讓別人受傷,很多詩也都是在寂寞受傷時寫的。所有的詩人想要敘述的,都是自己的生命。詩是一個困惑的人用一顆困惑的心,在辨識著自己此刻的處境。我在詩中的感情,絕對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但有時候也會有一些擬設。所以我曾經寫過,“詩是挽留,為那些沒能挽留住的一切;詩是表達,為當時無法也無能表達的混亂與熱烈,還有初初萌發的不捨;詩,是已經明白絕無可能之後的暗自設想:如果,如果曾經是可能……”

新京報:你以前說寫詩是從不強求的,但近幾年寫蒙古英雄敘事長詩,卻“一再要求自己去寫,彷彿是日夜都放在心頭的願望”,為什麼會有這種願望?葉嘉瑩先生說你的敘事長詩不如抒情詩,這些詩歌成就可能不高,齊邦媛先生也說你“不夠強悍,寫不了史詩”,你對她們的評價和建議作何感想?

席慕蓉:之所以要寫英雄長詩,是因為回到內蒙古老家以後,我發現了一個無比豐富的新世界,這個世界是外界所不明白、也不想去了解的,但對我而言是一個誘惑,我想慢慢地把它們寫清楚,算是給自己的一份獎品。別人說我是有使命感,是在捍衛蒙古民族的傳統文化,其實不是,我就是遺憾前半生沒有辦法仔細瞭解自己的原鄉,遺憾自己民族的英雄處在一個被誤解的狀態。在草原上,族人心中世代傳頌著的英雄人物,在漢文史書上記載的卻是極為表面的功過,甚至誤解,我也不能說這些記載是錯誤的,可是總覺得那些解釋距離遊牧民族的時空真相太遠。

我向葉先生坦承,我知道自己寫得不好,達不到渴望中的那個標準,可是這些年在心裡翻騰著的都是這些英雄的事蹟。她說,如果是生命自身散發的願望,那就去寫吧,唯有聽命而行,才可能實現生命自身的要求。因此就算詩的成就不高,也是值得去完成的。聽到她的意見,我彷彿一切都變得明朗了,沒有負擔了。我非常感激葉先生和齊先生,現在我依然努力在寫,一天到晚都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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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個人鄉愁轉向對遊牧族群的關注

新京報:你的書寫從個人鄉愁轉向對遊牧民族歷史文化和代表人物的關注,寫下了歌王哈札布、丹僧叔叔這樣的人物故事,這種轉向是如何發生的?

席慕蓉: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我要感謝兩位先生,一位是中央民族大學蒙古語言文學系的賀希格陶克陶教授,他曾為我的《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寫過序言,把我對蒙古題材的寫作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個人的鄉愁,第二階段是對族群文化的認識,第三階段是更開闊的對大自然的認識。另一位是湖南師範大學的張弛教授,2016年在臺灣東吳大學舉行的“席慕蓉研討會”,他發表過論文,研究我的寫作主題和風格的轉變,我很驚訝他是怎麼看出來的。2019年,臺灣出版了關於我的研究文集,選了他們倆的文章。

我前半生沒有辦法瞭解自己的原鄉,1989年當我46歲第一次回去時,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沒想到此後的30年我還一直在跑。近些年,在我母親的家鄉克什克騰的草原上,我追蹤幾位牧馬人的生活,除了錄音訪問外,還與一位當地的攝影家合作,追拍馬群的家庭生活,從小馬駒出生之後開始記錄。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2019年9月,席慕蓉參加“葉嘉瑩教授歸國執教四十週年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討會”。

新京報:你對遊牧民族持續關注數十年,除了血緣因素,它的歷史、文化和藝術對你有何特殊吸引力?

席慕蓉:你進去之後就知道,我們上世紀60年代才開始所謂環保運動,而遊牧民族要早幾千年,遊牧民族對大自然最為疼惜,知道如何跟自然和諧相處,裡面的學問深得不得了。不要小看牧民,如果研究牧民跟大自然相處的種種細節,是可以寫出博士論文來的。幾千年來,遊牧民族在那樣脆弱的生態環境裡生活下來,要知道草原不是天生就那麼好的,草原的生產力是靠牧民、牲口和草原的和諧共處才得以維繫和發展,而這些東西是包括我在內的受漢文化教育的人不太瞭解的。不只是東方如此,西方人對歐洲北部遊牧民族文化的瞭解也很有限,把他們放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

如果我們把將生態維護得這麼好的族群視為落伍,認為它在現代文明到來的時候應該消失,那麼,我覺得這是不公平的。何為現代文明?在很多人眼裡,它似乎等同於所謂科技文明,好像只有擁有科技文明才有資格活著,難道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人不是現代活著的人嗎?我們對“現代文明”的定義不應該太狹隘,如果敢用“現代文明”這四個字,就得對現代地球上所有的生命負責任。我很喜歡比爾·蓋茨推行的“大歷史”概念,如果把宇宙的全部歷史濃縮成一天,那麼人類不過是半夜才出來的。從某些角度而言,人類實在是可惡的生靈。以現代文明自居的人類,如果只是把計算機、移動通訊、遠程教育傳給遊牧民族,那對遊牧文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是,如果到草原上大肆發展工業、農業,毀掉草原的生機,那就與“現代文明”的理念背道而馳。

新京報:你在《獨幕劇》一詩中說,“沒有一塊土地可以讓我們靜靜憩息/當作是心靈的故鄉/這也是我們最深的困惑/整整一生都要在自己的/家園裡扮演著永遠的異鄉人”。你們這一代在臺灣被視作“外省人”,回到內蒙古雖然有大家庭的溫暖和歸屬感,但同時也有著異鄉人的孤獨,你如何處理這種複雜的情感?

席慕蓉:這首詩應該是剛回去的時候寫的,那時候絕對是詩裡所說的這種情緒,但現在已經不是了。剛開始,對原鄉的情感完全控制了我,可是現在我知道自己就是一個現代人類。昨天,一個朋友說蒙古人有很多悲憫之心。我說不對,不只是蒙古人有悲憫之心,是全部人類都有悲憫之心。對現在的我來說,不是國家和民族的疆界沒有了,不是要做世界公民,我認為仍然需要有不同的族群和文化,這樣世界才會有吸引力。如果我把蒙古的英雄敘事長詩寫出來,我會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完整的蒙古人,因為我變成了完整的蒙古人,我才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我的理解力讓我變得對自己更寬容了。

我給記憶命名,從此有了歸屬和顧盼|專訪席慕蓉

席慕蓉(2013年,王紀言攝於香港書展)

新京報:你們這代臺灣人都有鄉愁,現在的臺灣年輕人對大陸的情感是怎樣的?

席慕蓉:我不能替別人回答,因為沒有觀察,我只能說說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尤其是女兒)覺得我挺麻煩的,因為經常讀一首詩或聽一首歌就流淚。在他們小時候,有一次帶著他們去買童書,我翻到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調笑令·胡馬》:“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那是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當時眼淚嘩的就流出來了,兩個孩子回過頭問怎麼回事,說“這是童書,你在哭什麼?”我就給他們看這首詞,我的女兒說“你就是麻煩!”,然後把書放回書架裡,而我的兒子比較貼心,他把那本書拿出來,說“媽媽,我們今天就買這本吧!”

後來我女兒到美國學音樂,她是彈鋼琴的,現在在美國的大學裡教鋼琴演奏。1995年,她剛去的時候,有一次突然半夜打電話給我說,“媽媽,我以前老是看見你聽著唱片流淚,覺得你很麻煩,很無聊,可是我今天知道你為什麼流淚了,因為今晚蒙古族的圖瓦合唱團來我們學校演唱,他們的聲音一出來,我就開始掉眼淚,真是好奇怪。西方的同學也說他們唱得真好,可是隻有我知道歌裡的孤獨與寂寞,好像跟我靠得很近,我知道你為什麼會哭了。”然後她說,“媽媽,你帶我去蒙古吧!”

我的兒子更是,兒子崇拜他的外祖父,外祖父健在的時候,他就去過蒙古國;後來外祖父走了,他特別想念,也跟著我回到內蒙古。所以,你覺得需要擔心嗎?從我自己的兩個孩子身上可以看到,只要時間到了,他們對原鄉的感情自然就會迸發出來。

新京報:讀到你寫的蒙古歌王哈札布的傳奇故事,我特地找來他的音樂聽,雖然聽不懂歌詞,但同樣讓我有流淚的衝動。

席慕蓉:哇,他的長調真是不得了,你會覺得那是從天上來的聲音,長調一定要用蒙語唱,不能翻譯,因為歌都是從母語裡生長出來的。蒙古長調之所以被舉世推崇,不單在於它的美麗和艱難,還在於它能把歌者和聽者都提升到一個美好的高度,這個高度是在一般的生活裡難以達到的,但又是從遠古以來,每個人的生命深處都渴望企及的。能夠聽哈札布覺得感動,我們就是有共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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