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外人:聰明而混身是戲的周信芳

檻外人:聰明而混身是戲的周信芳


周信芳是中國京劇界的巨星,即以其光耀照亮著京劇歷史,而又能推陳出新繼往開來。

周的戲劇生活多采多姿,而且傳奇性相當濃厚,我希望現在就有人能忠實地把他的一生記錄下來;他深入民間,更接近下層的工農群眾,更多的在流轉無定之中受到各種各樣的遭遇(自然壓迫多於榮寵,只要試想一下五十年前清末民初的社會情況,對於所謂“戲子”的歧視,就可知道江湖戲班所處的地位了),而周要打破許多難關,在藝術上學無常師地創造出自己的表現形式,這種歷程是漫長的,磨蠍重重的。據我所知,他一生的舞臺生活,雖已經處在主要地位,可是除了最近二十年來,已能夠保盈持泰地安定下來,在這以前,總是時冷時熱地曲線上升的。他經過六十年來的不斷學習,不斷演出(除了解放以後不同一點),生活完全離不開舞臺,幾乎戲劇就等於他的生活,很少有時間顧到戲劇以外。所以他的劇齡之長,演出次數之多,戲劇面之廣,京劇界中很難找出同一例子。


周信芳是生活在舞臺上的,不僅在演出時期如此,即不在演出時期、與好友交遊,家居晏息的時期,也莫不如此。他是整個沉浸在戲裡面的,戲成為他的本能動作,我甚至相信他在寤寐之中也忘不了戲的,所以他個人幾乎沒有私生活。周是天生就屬於戲劇的,五十多年來,他不能離開舞臺獨立生活,失敗和成功,都使他和舞臺結合得更加緊密。他在舞臺上掙扎,經歷了許多人情冷暖,戲班子的酸甜苦辣,跑遍了大大小小碼頭,上下左右,前前後後在各種各樣的演出方式中打滾,京劇派、地方戲、新老戲種,他都見過接觸過。他的人生面廣、眼皮雜、肚子寬、吸收快,記憶力強,再加表演次數多,形式多,環境不時在變化,他的經受到發洩在舞臺上,他是念茲在茲的舞臺藝術家,除掉舞臺,他在實生活中不可能是一個很好的處理者。我敢說,京劇史中幸而有周,周本身也幸而落入最合適的行當之中。

周的動作和表演,可說多半是從實生活中吸收和加工的,藝術和實際人生本來相通,唯有真正的藝術家才會在藝術形式中去表現人生;這原不僅是週一人為然,但他非常有意識地貫通這二者之間的關係,所以他的表演特別細緻精緻到地富於人情味,人的性格和舞臺形象的性格合而為一,於是舞蹈動作面部肌肉的伸縮都為表現人生服務,為戲服務。


京劇中是有唯美派的,這種演員為唱而唱,為舞而舞,為場面組織的圖案的美化而表演,這是倒果為因的。有人稱讚某一演員某一段唱得好,某一場演得好,這只是說某一演員是好的舞蹈家,好的歌唱家,好的集體畫面美的組織者,而不是戲劇家。

周的做表自是構成他宗派的主要條件之一,田漢稱他是背部有戲,實則他的指尖足尖都有戲的。天資、習慣和培養,對於音樂的敏感適應,使他全身沒一處不充滿戲,戲劇動作和鑼鼓點子,桴鼓相應,渾身是勁,一舉手、一投足、一抬頭、一挑須、無處不是戲,乃至於劇中所用的道具,如刀槍、馬鞭、牙笏、扇子,到了他手裡都變成活的了。

話劇有一句術語,在臺詞前後,有所謂“潛臺詞”的,指和說出來的臺詞有關的沒有說出來的意思而言,利用潛臺詞的作用,使臺詞更充實生活意義,動作而更多了真實。周的戲劇動作是充滿了潛動作的,譬如在未出場之前,他在簾內已跟著鑼鼓點子起了動作,到了揭起簾子,全身顯現在觀眾面前時,他已滿身是戲了。這種有意安排的簾內潛動作,聽鼓聲而中點中節,使他百脈僨張進入戲裡,使他自己為戲而聲淚俱下。

一個好演員,不只感染觀眾,也感染同臺人的。李玉茹和他合演“清風亭”,“認子”一場戲,使她情不自禁,感極而泣。戲與人生打成一片,用真感情去說戲、排戲、演戲、不論老戲、新戲、本戲,他的精神是一以貫之的。

周懂得為戲而戲,不歧視配角;認為唱配角一樣可以把戲唱好,並不把主配角易位,這是從唱戲的角度來說的,他要一齣戲的全盤成功,不是一個人的成功。正由於周懂得一臺戲不是靠一個人唱好的,所以他在臺上肯兜著別人,讓人家的氣力有地方使。臺上演戲,一方面固然跟著鑼鼓點子走,一方面也要有地方使得出勁,周最能在臺上恰到好處地兜著人家,要緊關頭攔腰撐一把,又肯掩護人家的短處,領人家上路。等如在日常生活中,有的人不讓人家講話,有的人只顧自己講話,有的人是逗人家講話的。周在臺上的長處,正是逗人家講話的一類。

周在臺上演戲不保留,對人說服也不保留,他對戲——尤其是本戲——可說得是目無全牛,所以我說他固然是個好演員,更是個好導演。他排戲先發單片給各演員,然後召集大家,把總綱講一遍,再一場接一場,連唱詞和鑼鼓點子,都詳細說明,特別注意的是走位和眼神注向何方,人、景、道具錯落安排,讓每個人都面對觀眾,都有表演機會。經周排演的戲,完整統一是不必說的,但統一是矛盾的統一,對立的統一,合作之中有競賽,競賽之中有合作的。因為每個人都有演戲的機會,故在後臺個個精神飽滿,躍躍欲試,好似在競技場上顯身手,而在競賽之中又互相之間的切磋創造,使得戲更加完善。

周是一個好導演,故十分注意戲的統一;他又是對戲深入三昧的人,故他的創造決不脫離角色。他不是唯美派,只管演員身上的好看,如果戲本身要求穿舊穿破,面目骯髒,他就服從戲的要求。


【注】吳性栽(1904年~1979),中國電影事業家。字鑫齋,浙江紹興人,筆名檻外人。早年從事顏料生意,1924年起相繼在上海、北京創辦百合、聯華、文華等影片公司,任董事長,期間還主持建立了華樂戲院、天蟾舞臺、卡爾登戲院等。拍攝《故都春夢》、《野草閒花》等影片。30年代初,左翼電影運動蓬勃興起後,由他實支持左翼和進步的文藝工作者,堅持一條比較嚴肅認真、注重藝術質量的製片方針,先後拍攝了拍攝了《故都春夢》、《野草閒花》、《三個摩登女性》、《城市之夜》、《漁光曲》、《神女》、《狼山喋血記》、《假鳳虛凰》、《夜店》、《小城之春》等影片。1948年,他為支持拍攝由梅蘭芳主演的中國第一部彩色戲曲片《生死恨》,又在上海投資建立華藝影片公司。同年底遷居香港,1950年主持成立龍馬影業公司。晚年研究佛學。著有《京劇見聞錄》一書,此文即是選自該書(內地1987年由寶文堂書店出版,吳祖光寫序),書中記錄了他多年觀劇所得,分別記述了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周信芳、蓋叫天等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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