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和奶奶(四)

我的爺爺和奶奶(四)

突如其來的蟲災,拍熄了鄉親們最後一點希望,無盡的絕望開始充斥整個村子。

周圍的村子裡,壯年男女開始攜兒帶女外出逃難。老弱病殘跑不遠的,也踏上了漫無目的的討飯之路,卻遠遠低估了這次蟲災的波及範圍。方圓千里,不僅遭遇了倒春寒、蟲災,有些地方還遭遇了特大冰雹的襲擊,還砸死了人畜。

沒有強壯的身體,不能短時間走出方圓千里的受災區,即便是討飯,也十分艱難。

很多出去討飯的老人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正當爺爺趁著家裡還有一點點餘糧,也要加入逃難的隊伍裡時,老支書消失了幾天後,瘸著腿回到了村裡,攔住還沒有離開的鄉親們,將包括我爺爺在內的壯年男勞力,全部挑出來送出去搞基礎建設。

有兩個地方選擇,一個是離縣城很近的地方,參加修鴉官鐵路,沒有工錢,但管飯。

另一個地方是去修漳河水庫,除了管飯外,每天可以賺適量工分,年底憑工分有錢糧發放,但明確規定了不準帶家屬。

剩下的婦女、老人、孩子,則全部去黑梁寨開荒。

爺爺思考再三,帶走了大伯,去了沒明確說不能帶家屬的鴉官鐵路工地。奶奶揹著不到一歲的姑姑,翻山越嶺去深山裡開荒。二爺爺沒孩子拖累,則獨自去了更遠的漳河水庫工地,指望賺點錢糧回來。

爺爺帶著大伯來到鐵路上,開始了單純為了果腹的繁重工作。沒有任何機械,開山碎石,鋪設路基,全是人工,每天的體力消耗很大。工地上每天供應中晚飯,不準工人自己開火,都是食堂做好了按上工的人數分配。

所以大伯是沒有配額的。

鐵路工地上的飯,是白花花的大米飯,爺爺每頓分配四兩,用一個鋁製飯盒打回來,同時還有一點菜。白菜、蘿蔔、鹹菜、蘿蔔乾,有些許油腥,但菜量不多,飯盒蓋都裝不滿。

這點配量,別說爺爺了,就是大伯一個七歲的孩子,都只能吃個大半飽。

所以爺倆每頓都只能吃個半飽,每時每刻都在感受飢餓。

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奶奶揹著姑姑到了黑梁寨,給了幾斤玉米麵,四十斤洋芋蛋子,一小袋大顆粒還雜著泥巴的青鹽,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就被趕到了荒無人煙的山窪裡開荒。我奶奶帶著姑姑,還有才進門一年多的二奶奶,加上太奶奶和太爺爺就聚在一起,承包了一整條山窪的開荒任務。

先搭建窩棚,然後清理山窪裡的荒草,最後翻地,砌堡坎,將一彎山窪荒草甸子改造成一彎梯田。一番折騰下來,就是一年多,一直到第二年秋季,開荒的山窪種出了糧食,家裡的村集體食堂也再次冒起了炊煙,奶奶才帶著姑姑回到村裡。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在野外開荒,奶奶抓過田鼠,捕過蛇,攆過野兔,摸過樹上的鳥蛋,舀過小溪裡的魚。奶奶和姑姑的身體,都奇蹟般的很是健康。但是,二奶奶卻在開荒後的第三個月裡小產了,落下了病根。太奶奶也病了幾個月,一直咳嗽。太爺爺還被毒蛇咬過一次,差點沒活過來。

回到村裡後,太奶奶勉強拖了三年,在1963年的那個春夏青黃不接的日子裡,還是在病餓交加中離開了。同年冬月,太爺爺也緊隨而去。二奶奶在1965年生下我的堂叔後,也是大血崩而去。

這一切,都有在深山裡開荒一年多所帶來的因素。

大伯跟著爺爺在鐵路工地上,四處玩耍,無憂無慮,就是餓的厲害。有一天,大伯偷偷鑽進了工地食堂,好不容易才翻出一把蘿蔔乾,吃了幾口,就被食堂的負責人當場抓住,大伯不僅捱了打,還被拎到爺爺面前,當眾扇了耳光。

爺爺什麼話都沒說,之後領的飯,爺爺吃的更少了,絕大部分都進了大伯的肚子裡。

偶然有一天,爺爺看到路基邊有一叢叢的灌木叢,枝頭開滿了尖尖的針狀黃色小花苞。爺爺認得這是楊絮花,生吃有淡淡的甜味。爺爺就摘了很多回來,撿點樹枝,用鋁製飯盒煮楊絮花吃。

這種花苞,生吃有淡淡甜味,但煮熟後卻很是苦澀,爺爺卻吃的很快。大伯以為很好吃,就嚐了一點,結果苦澀的嘴巴都張不開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大伯好像突然就開竅了,爺爺打回來的飯,大伯堅持和爺爺各吃一半,然後煮楊絮花吃到飽。結果卻因為便秘,肚子疼的一個勁哭喊。爺爺挖了一些野蒜搗碎喂大伯吃了,才慢慢拉出來。

然後繼續吃水煮楊絮花,一直吃到小小的身體適應,不再便秘。

後來大伯很多次說過,楊絮花是最好吃的一種東西。

但我從未見大伯吃過。

1960年的年關,爺爺帶著大伯在鐵路工地過的。年關過後不到一個月,爺爺被老支書一封信叫回了村裡。村裡的救濟糧下發了,能夠支撐到夏收。同時還有春小麥種子,玉米種子,洋芋種子。

據說這些救濟糧,來自軍糧。春小麥種子和洋芋種子,來自東北,玉米種子,來自山東。

總之,都來之不易。

作為村裡的會計,爺爺需要回村坐鎮,和老支書一道,接回分散在外的鄉親們,安排春耕。

爺爺帶著有些不捨鐵路工地的大伯,回到了村裡,和老支書一商量,決定暫時不召回在黑梁寨開荒自救的老人和婦女孩子,只召回在外搞基建的壯勞力,先把開春的春耕搞好,看今年的年景,再做後續決定。

爺爺在村裡坐鎮,和一起回來的幾個民兵一起看守救濟糧和種子,老支書又親自去了漳河水庫工地,召回了村裡其他的勞力。

只有我二爺爺,不知道是犯了哪根筋,還是對頭年的各種災害發憷了,死活不肯回來,非要留在工地上繼續幹下去。老支書苦勸不聽,只得罷了。

沒有婦女和老人,並不會影響到春耕,都是集體制,村裡的男勞力抱成團,在三月之前,就把荒了一年的地給深翻了兩遍,發誓要把土裡的蟲卵給翻出來凍死。

開春之後,老支書不放心,又指揮鄉親們日夜不停的趕工,把地再次翻耕,最後才小心翼翼的種上最後一茬春小麥。

然後在春小麥的行間套種洋芋和玉米。

這樣等七月間春小麥收割後,還能種一季紅薯,不空閒土地。

老支書,爺爺,鄉親們,戰戰兢兢的捱過了氣候多變,天災多發的五月,順順當當的進入了六月,天氣開始炎熱起來。按照經驗,一旦天氣開始炎熱,基本就沒了大礙,只要再度過夏季的狂風和暴雨等極端天氣,沒有水澇,今年的收成,必定不再讓全村人餓肚子了。

玉米、洋芋、春小麥都長勢喜人。尤其是春小麥,眼看就要抽芒了,再有兩個月,就到了春小麥的收穫季節。

然而,還沒等到春小麥的收割,爺爺就被人找上門來了,來的是地區專署的公安民警,是下來查詢二爺爺的下落的。

原因是二爺爺在工地無故失蹤,失蹤前曾抱怨工地太苦。

爺爺是明眼人,看到來問詢的公安民警有些閃爍其詞,得知二爺爺並沒有回村之後,表情反而是放鬆而不是其他情緒。就知道這中間怕是有其他的原因。

二爺爺雖然比爺爺小十來歲,但不是愣頭青,加上剛結婚一年還沒子嗣,正是一把子勁沒處使的時候,怎麼會因為受不了苦就私自逃跑?

況且執意要留在工地的是二爺爺自己,沒有人逼他留下來。工地上也不是監獄,真受不了了也可以明說辭行,何苦偷偷跑掉?

心裡有很多疑問,爺爺還是盡責的帶著公安民警,去了一趟二奶奶開荒的地方,同樣也沒二爺爺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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