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出品:科普中國

製作:慄靜舒(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

監製:中國科學院計算機網絡信息中心

你的家裡,是否有一本泛黃的家譜?裡面記載的許多名字雖然陌生,但其承載的個體與你有著親密的血緣關係。

普通人的家譜往前追溯三五輩,就往往讓後人感到複雜難辨。那些古人類學家,縱跨百萬年甚至更長時間尺度,橫覽撲朔迷離的親緣關係,僅憑一些散落的殘骸斷骨,又如何編寫人類祖先的"家譜"?

第一步 摸骨、看相

化石保存至今,往往被複雜的埋藏過程改造得支離破碎,所以研究者獲取到的多是零星的人骨片段,諸如幾顆牙齒(中學歷史教科書開篇提到的元謀人,實際上就是根據兩顆牙齒而命名的),胳膊或者大腿骨,腳趾頭,手指頭……對於化石的觀察、種屬與部位鑑定、測量與比較,是研究人類遺骸的第一步。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據說,古人類學家賈蘭坡先生有個習慣,常常在兜裡揣幾塊人類化石,反覆地摸索與感受,以增進對古人類骨骼的瞭解。雖然現在的學者不再被允許將化石揣到兜裡,但是識骨尋蹤的基本功訓練絕不可免。如果連人和動物化石都傻傻分不清,是大腿還是胳膊的問題也沒弄明白,那麼何談下一步的研究。

當然,如果足夠幸運地發掘出完整的遺骸,那麼就可以輕鬆愉快地完成第一步了。可惜天公不作美,這種送分題出現的概率很低,不論是我們所知的北京猿人化石,還是人類的"老祖母"——南方古猿露西的化石,都是古人類學家們在長期野外調查與發掘中,找到碎片才拼出來的相對完整的遺骸。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發現於埃塞俄比亞的阿法南方古猿露西的骨骼(距今約320萬年)(維基百科)

有時候,僅僅找到頭骨,也足以讓古人類學家們歡呼雀躍,因為頭骨蘊含著其他部位難以比擬的豐富信息。看面相就能找到很多信息:比如面相是像現代人類還是更像猿類,頭骨是否渾圓,腦容量有多大,牙齒是否原始,等等。而高分辨率工業CT技術、3D復原、幾何形態量化各個微小解剖部位等手段,使得古人類學者從頭骨中獲得了更多的形態數據。之後,通過對數據進行分析,就能繪製出人類祖先的系統發育樹。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許家窯人顳骨及其3D復原的內耳迷路(中科院古脊椎所官網)

但是,通過這種方式繪製出的家譜,存在著顯而易見的侷限性。萬一有些古人類,只是長得顯老呢?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同齡人的對比照片(yxlady.com)

2015年,一個古人類研究團隊宣佈,在南非找到了當地最早的古人類——納萊迪人(Homo naledi),因為納萊迪人具有許多原始古人類特徵,比如較小的腦容量與南方古猿的相當,研究者推測這些古人類的生活年代距今約300萬年。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納萊迪人復原圖:看著這張古老的臉,我們幻想著遠古祖先的模樣(美國國家地理)

兩年後,綜合光釋光、古地磁、鈾系等多種測年法得出的年代數據,卻讓大家大吃一驚,距今300萬年的納萊迪人實際上只有約30萬年的年齡(距今約33.5萬至23.6萬年)——納萊迪人並不是南方古猿的競爭對手,而是尼安德特人的鄰居。由此可見,僅僅根據面相判斷髮現的頭骨是原始還是現代,是無法真正得知其所處的演化位置的。畢竟,長得顯老,也不是納萊迪人的錯啊!

再比如在30萬年前的非洲大陸,一些原始人類的頭骨和早期現代人頭骨的解剖學特徵有一定的關聯,可以說同時具備"原始"與"現代"的特徵,而古人類學家也很難真正找到令人信服的、可以統一區分的標準。不僅如此,實際上在人類演化的各個階段,比如處於直立人至智人階段大多數古人類化石,都難以根據其骨骼形態特徵而判斷誰古老、誰年輕。

所以說,再高級的摸骨、看相,也是遠不夠的。

第二步 請問,您老高壽?

如上文所言,測年結果改變了納萊迪人的演化位置,也正是因為年代不清楚的原因,導致學術界對很多標本的重要性都存有疑問。古人類學家高星曾說過,"年代的準確性,對研究不同地區的古人類間的演化過程、時序和遷移路線等方面,可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但是,獲取年代數據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在古人類研究中,能夠獲取到的年代一般分為"絕對年代""相對年代"

絕對年代一般指直接在化石上測得的年代。但考慮到古人類化石的稀有性,很少會有學者慷慨地拿出標本讓年代學家打洞磨粉(取樣)。雖然捨不得人骨"套"不到信服的數據,但是目前大多數學者們仍會選擇更為保守的"相對年代"。

相對年代的測定,包括對化石出土的層位,和化石一起出土的哺乳動物、文化遺物,化石中填充的沉積物等進行測年。正是因為用來測年的對象不同,往往會出現一個遺址、多個年代數據結果。同時,由於測年技術的不斷改進,很多古老的遺址,也常常出現出時而老、時而新的年代數據。

北京猿人遺址發現於1921年,算是最早發現於我國的古人類遺址,但直至今日,仍然不斷地有新的年代數據刷新之前的記錄。2009年《自然》雜誌就曾以封面文章的形式,刊登了一個新的年代數據(距今約77萬年,在此之前一般認為北京猿人遺址距今約50萬年),將北京猿人置於"一個更冷的新年代",對北京猿人的耐寒能力提出了挑戰。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2009年,《自然》雜誌刊登了北京猿人遺址年代研究成果

同樣在1921年,非洲首次出現了古人類的蹤跡。一群礦工在贊比亞布羅肯山發現了一個原始的顱骨,後來被命名為卡布韋人。古人類學家根據其頭骨以及後來發現的人類骨骼,將其歸入海德堡人。而學術界認為,海德堡人可能是歐洲尼安德特人與非洲現代人最後的共同祖先。

近日,《自然》雜誌的一篇文章,公佈了最新的年代數據。不同於"變老"20萬年的北京猿人,卡布韋人"年輕"了20萬年(距今約32.4-27.4萬年,在此之前一般認為距今約50萬年)。

也就是說,以卡布韋人為代表的這一支海德堡人,曾與智人祖先、納萊迪人、尼安德特人等,同時出現在非洲南部?那祖先這一假說,豈不不攻自破?卡布韋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卡布韋人顱骨照片(ScienceNews 官網)

第三步,遺傳密碼哪家強?

基因檢測,可謂當今家喻戶曉的親子鑑定黑科技。如果說近二十年來,是哪項研究徹底改寫了許多古人類演化故事,非古DNA研究莫屬。David Reich在《人類起源的故事》中,甚至將古DNA研究視作繼碳十四測年之後的第二次考古學科學革命。似乎只要能提取到DNA信息,很多關於親緣關係的問題就有了答案。

根據基因研究,學術界提出"非洲多地區起源說(African multiregionalism)",即在40萬年—1萬年間,由於氣候原因,非洲大陸被分割成不同的生態區域,生活在不同區域的不同種群的人常常處於半隔離狀態獨立演化,併產生基因變異;但是隔一段時間,這些人群就會在交界點上發生基因交流,頻繁的基因交流最終產生現代人類。2020年年初,有研究團隊在現代西非人基因組中,發現平均有6.6%到7%的古老基因來自一種"幽靈"古人類群體,這個群體可能就是當初人群基因交流的證據。

而在關於卡布韋人的研究文章中,研究者也不免猜測,和智人祖先、尼安德特人、納萊迪人等古老人群生活在同時代的卡布韋人,也許就屬於這樣的"幽靈人群"。

不過,古DNA信息極容易被降解,如果降解到一定程度,再先進的DNA測序手段也無法檢測。距今約700—900萬年左右,人與猿就走到了揖別的岔路口,但是迄今為止人類最古老DNA證據,也不超過40萬年。

2019年,《自然》發表一篇題為《DNA,請挪步:輪到古蛋白登場揭示人類史了》的報道,似乎帶給了學術界新的希望。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研究者們希望通過對古代蛋白質進行測序,來研究包括佛羅勒斯人在內的更多古老人類(來自《自然》雜誌)

同樣保存了遺傳密碼的古蛋白質,似乎比古DNA更加穩定,能夠保存的時間更久,留下來的概率也更大。古生物學家們甚至在距今1.3億年前的始孔子鳥羽毛化石中,發現了保存至今的角蛋白。難怪有些樂觀的學者們認為,未來,古蛋白質組學有希望解鎖整棵人類演化樹。

從利用古蛋白在骨骼碎片中尋找人類骨骼、鑑定人類遺骸性別,到僅僅憑藉蛋白質序列,就鑑定出夏河丹尼索瓦人,再到從距今180萬年格魯尼亞的德馬尼西人遺骸中提取到古蛋白序列,看起來,古蛋白質研究確實勢不可擋。

2020年4月,《自然》再次發表了參與夏河丹尼索瓦人鑑定工作的Frido Welker及其團隊的研究成果,此次被研究的先驅人(Homo antecessor),一般被認為是最早到達歐洲西部人科成員。根據曾經對骨骼、牙齒形態的研究,研究者認為先驅人既與尼安德特人有相似點,同時具有部分早期現代人的特徵,這導致無法判斷先驅人與直立人、尼安德特人以及早期現代人的關係。

而在新的研究中,研究者不但在牙齒中提取到了古蛋白組信息,並且將蛋白質序列與來自格魯吉亞的直立人、現代人的同類蛋白質進行比較,進而將先驅人放置到人類演化樹上相應的位置,即先驅人是後來中晚更新世的古人類——包括現代人、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沃人——的一個關係親密的姐妹譜系。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根據古蛋白組研究結果重新繪製的系統發育圖,黃色箭頭所指為先驅人(來自Welker F et al., 2020)

但是不置可否的是,古蛋白研究和測年技術、古DNA研究面臨同樣的問題,那就是對標本的破壞性。同時,蛋白種類繁多,序列及其結構較DNA也更為複雜,所以在實際操作中仍然困難重重。例如,蛋白質不能夠像核酸序列一樣擴增,故檢測靈敏度有限,對樣本中蛋白含量要求較高。此外,對於降解較為嚴重的樣本,很難得到完整的肽段信息用於測序。

不過,我們也看到,化石本身並不具有智慧,只有靠著一代代學者對這些牙齒和碎骨進行多學科分析、多角度探索,我們距離人類祖先圖譜的完成、距離人類演化的真相才能越來越近吧。


參考文獻:

1. Wu X J, Crevecoeur I, Liu W, et al. Temporal labyrinths of eastern Eurasian Pleistocene humans[J].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14, 111(29): 10509-10513.

2. Berger L R, Hawks J, Dirks P H G M, et al. Homo naledi and Pleistocene hominin evolution in subequatorial Africa[J]. Elife, 2017, 6: e24234.

3. Shen G, Gao X, Gao B, et al. Age of Zhoukoudian Homo erectus determined with 26 Al/10 Be burial dating[J]. Nature, 2009, 458(7235): 198-200.

4. Grün R, Pike A, McDermott F, et al. Dating the skull from Broken Hill, Zambia, and its position in human evolution[J]. Nature, 2020: 1-4.

5. Reich D. Who we are and how we got here: Ancient DNA and the new science of the human past[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6. Henn B M, Steele T E, Weaver T D. Clarifying distinct models of modern human origins in Africa[J]. Current opinion in genetics & development, 2018, 53: 148-156.

7. Durvasula A, Sankararaman S. Recovering signals of ghost archaic introgression in African populations[J]. Science advances, 2020, 6(7): eaax5097.

8. Warren M. Move over, DNA: ancient proteins are starting to reveal humanity's history[J]. Nature, 2019, 570(7762): 433.

9. Welker F, Ramos-Madrigal J, Gutenbrunner P, et al. The dental proteome of Homo antecessor[J]. Nature, 2020: 1-4.

10. Pan Y, Zheng W, Moyer A E, et al. Molecular evidence of keratin and melanosomes in feathers of the Early Cretaceous bird Eoconfuciusornis[J].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16, 113(49): E7900-E7907.

11. Chen F, Welker F, Shen C C, et al. A late middle pleistocene denisovan mandible from the tibetan plateau[J]. Nature, 2019, 569(7756): 409-412.


摸骨、看相、尋找遺傳密碼……何以追溯人類祖先家譜?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中國科普博覽立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