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誕生的故事

“愛麗絲·提爾正走向施瓦茨奧普酒店十一號房間。她的情人已經在那裡了,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著她。陽光穿過美因茨集市廣場上紅色建築的間隙,穿過窗簾,越過地毯,照射在床單上。這是一束精準的陽光,也是一條完美的切線。陽光的溫暖,並沒有改變愛麗絲的冷漠。

‘你遲到了。’他說。”

1900年的德國美因茨,圖書館主人約翰·沃巴赫的妻子愛麗絲每週星期二都會前往施瓦茨奧普酒店十一號房間,與她的情人發生關係。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她知道他們彼此並不相愛。她對自己發誓,一定不會再去。但是每一次,她都如約而至。

答案就藏在她情人的皮膚之中:他的毛孔裡有隱形的翅膀、極其微小的黑色液體,其中混合了諸多激情。那濃烈的、黑色的混合物,有著無限的力量。

那是墨水。

小說並沒有在這個信息量巨大的開頭揭曉為什麼愛麗絲神秘的情人身上會滲透有墨水;但是這個意味深長的起筆是草蛇灰線,伏延千里。關於墨水豐富的隱喻貫穿全書,在這本無比奇妙的小說一環套一環的精巧結構裡,成為最突出的意象。

當我一口氣讀完中信出版社出的、費爾南多·特里亞·德·貝的《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

時,我意識到它已經可以預訂今年我讀過的最有趣小說的席位了。

同時,這本書也是一個書籍愛好者的福音。

這是一個關於神經病拯救世界的故事。

小說一開始,是墨水圖書館的主人約翰·沃巴赫尋找妻子出軌的原因。這是一件非理性的事情,他的妻子也很痛苦,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離不開她的情人,一個神秘的男子。愛麗絲請求約翰·沃巴赫去為這一切找一個合理的答案:“我一定要知道這件非理性事情的理性解釋!”

於是,約翰開始求助於書籍。五年的時間裡,他在墨水印刷的文字中找到了幾千種理性解釋,但是沒有一種可以解釋他所面對的非理性。

《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誕生的故事

1905年,偶然的機會下,數學家塞巴斯蒂安來到墨水圖書館。他揹負著他的痛苦往事:他的兒子被海水吞沒。他傷心欲絕的妻子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發生,向他要一個答案,他回答不出,她就離開了他。

於是同樣地,數學家也踏上了尋找對非理性的理性解釋的路途。他的思路是這樣的:所有非理性的根源都是不可能性。因此解開數學上不可能的命題就應該可以解釋所有非理性的事了。他所構想的不可能命題是兩個相同數字同時也是不同的

在數學上,這不成立;但是受到約翰·沃巴赫在書中尋找答案的啟發,數學家在閱讀中發現,兩句在不同的書中看起來是一樣的句子,因為語境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意義。也就是說,數學上解決不了的問題,在文字上有了合理的解釋。

如果存在這樣一種情況:有一個由句子組成的有限集合,那些句子在兩本以上的書裡出現過。集合裡所有的句子相同也不同,這就構成了最大的不可能性的原始材料,也可以說是非理性的基石。

於是,數學家開始保存他看過的出現在不止一本書上的句子。他撕毀燒壞了很多書,就為了只留下藏有那一句話的一頁紙。他花了五年時間,把墨水圖書館的所有藏書都毀掉了,最後一本書被他扔進了美因河和萊茵河交匯的一個水池裡。

最終,他獲得了無數在不同書裡重複出現但有著不同含義的句子,他決心把它們整理成為一本書,一本非理性的理性解釋之書,一本眾書之書。

書已經整理好;接下來要找一個印刷師了。數學家選擇的印刷師是帕特里克·根斯弗萊士。帕特里克同樣有著慘痛的往事:他的雙胞胎哥哥路德維希是一位生物學家,因為發表“人類起源於雨水”這樣的言論被輿論稱作“歷史的垃圾”。在看過對自己的報道後,在一個雷雨夜,路德維希把自己用電線捆在了避雷針上。雨越下越大,閃電擊中了避雷針。根據他的理論,雨是世間萬物本源的理性解釋。這雨,也是他自己人生盡頭的理性解釋。

按照數學家的要求,帕特里克必須用一種特殊的墨水來印刷這本書。這種墨水的存在非常短暫,以至於在被閱讀的一剎那,就會消失在空氣之中。

這樣,這本書就是一本只能讀不能保存的書。

這個設定非常有趣:假設有這麼一本書,它被看過以後,不能留下任何痕跡,那該是多麼地珍貴!

我請教了學化學的專業人士,如果想要實現這樣一種“閱後即焚”的效果,可以怎麼做,得到了三種答案:

一種情況是墨水是光敏材料,翻開之後見光反應消失;

一種情況是和空氣反應,之前是密封保存,拆封之後和空氣接觸慢慢反應消失;

還有一些對溫度敏感的,比如圓珠筆寫的字受到高溫後會逐漸消失。但這是現代科學的手段。別忘了故事發生的時間是1910年!

帕特里克和他的墨水製造師克勞斯用了很多種方法,他們用了喙狀歐洲山松和巴伐利亞礦物油,用了亞麻籽油、鈦白和混合的硫酸鈣鹽,統統無效——直到他們在美因河與萊茵河交匯的水池裡發現了那本被數學家扔掉的墨水圖書館的最後一本藏書。書頁是空白的;墨水融進了池塘裡。於是,印刷師用十萬份水和一份墨水混合的溶液,印出了一張空白的紙——帕特里克回想起了他的哥哥路德維希,

幻想是悲傷的海市蜃樓,他們覺得是那些已經被讀到的字消失了:

“如果你不集中精神,眼睛會讓你看過的文字消失,那些文字可能真的存在過。”

所謂短暫存在的那種墨水,怎麼能證明它是不是真的呢?要想證明的話,你得看到它,但是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又已經消失了。

這種狀態,讓我想起思想實驗“薛定諤的貓”來:把一隻貓關在裝有少量鐳和氰化物的密閉容器裡。鐳的衰變存在幾率,如果鐳發生衰變,會觸發機關打碎裝有氰化物的瓶子,貓就會死;如果鐳不發生衰變,貓就存活。根據量子力學理論,由於放射性的鐳處於衰變和沒有衰變兩種狀態的疊加,貓就理應處於死貓和活貓的疊加狀態。這隻既死又活的貓就是所謂的“薛定諤的貓”。

所以,這本書墨水的狀態在那一瞬間既存在又不存在,作者這一段別出心裁的情節設定是和量子物理學上這個著名實驗的奇妙互文。

當數學家親自把文字排在印版裡之後,這本書就需要一個優秀的編輯來修改拼寫和句法錯誤了。於是又一位有著特殊經歷的人物出場。

圭多·布萊斯勒是個優秀的文稿編輯,但是他曾經是個作家。他因受制於一位哲學家“一等於一”的同一性概念,而覺得所有的思想都包含在被用來表達它的句子裡。他用盡全力去尋找一個邏輯把他從他的邏輯中解救出來,但他不能從這個怪圈掙脫。由於不可能寫出任何超越其自身意義的文字,他在同一性的流沙中越陷越深。他覺得,所有的文章都已經被其他人寫過了,沒有什麼新的東西可以被創造。而他的一生至愛在坐上一架飛機後,消失在了雲朵裡,再也沒回來。他決定放棄寫作,成了一個捕捉雲朵的人。捕捉雲朵那段描寫手法魔幻又浪漫,讀來令人神往。

在這位編輯隨機地打亂段落,把句子從這兒移到那兒,交換逗號和句號,修改字母大小寫過後,數學家排好的版已經成為了一個意義無限的文本。當然你也可以說,無限等於虛無,因此它什麼含義都沒有。

《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誕生的故事

圖書出版的最後一步,是找一個出版商。編輯布萊斯勒只為一個出版商工作:歐瑟比·霍夫曼,他可能是全日耳曼帝國最好的出版商之一。但是他恐懼閱讀。他的母親只讓他讀一本書,就是《聖經》。

霍夫曼有個怪癖,也可以說是個儀式:每天早上,在拿到剛印刷好的新書之後,他會把書頁撕下來,用一張張紙擦遍全身,直至書頁新鮮的墨水變成一團團模糊的汙漬。然後他才會去上班。

霍夫曼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在他十歲生日那天的夜裡,他那虔誠的教徒母親死在了雪地裡,是自殺。死亡有隱秘的原因,我們無從知曉。但是霍夫曼從他母親那裡瞭解到的是,她那奇怪的慾望和對禁忌的痴迷。這與性有關,作者很隱晦地沒有明說;但是敏銳的讀者已經可以猜到,霍夫曼的怪癖與母親有很密切的聯繫。

書裡是這樣寫霍夫曼讀這本不同尋常的書的:他什麼都沒讀進去,但是同時,他又覺得好像讀過了。

於是,他決定出版這本書。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這部耗盡許多人無數心血的書順利出版,而且只出一版。

你要是問我,這本神奇的書叫什麼名字?

它就叫《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

在拿到新書的當天,霍夫曼習慣性地脫掉衣服,用撕下的書頁擦遍全身,覆蓋他身上的每一個角落。用水印成的字,像雨一樣透明,像雲一樣潔白,像海中的水,像融化的雪。

在全書的終章,又是一個星期二,圖書館主人的妻子再次走向施瓦茨奧普酒店。但是這一次,她不再為情人身體上濃烈的黑色液體痴迷。她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只有乾淨的感覺。空白的紙。那個將他們吸引到一起的磁鐵已經消失不見了。

到這裡,讀者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的神秘情人是霍夫曼。故事款款展開,隨著一本書的誕生把六個人串起來——愛麗絲、圖書館主人、作者、印刷師、編輯、出版商,

就像一支圓舞,由她而起,又回到最初的原點。“圓”一直被當做宇宙永恆的象徵符號,在這裡自有其深意。費爾南多無疑是敘事的天才;“咔噠”一聲,榫卯嚴絲合縫,故事的迷宮有了完美的出口。

出軌的愛麗絲終於從這段關係中解脫出來。而與此同時,圖書館主人收到了數學家給他送來的印好的書,附有一張字條:“我給你送來的是對非理性的理性解釋的書。”

他們終於找到了答案。每個人都獲得了救贖:圖書館主人約翰·沃巴赫的妻子愛麗絲不再出軌,數學家塞巴斯蒂安的妻子回到了他的身邊,印刷師帕特里克感覺到為哥哥恢復了名譽,編輯布萊斯勒重新開始寫作,出版商霍夫曼辭職開始了新的生活。

這本書就是一個好笑的皇帝的新衣式的成人童話。你可以說那本書上什麼都沒有,也可以說它回答了一切,是一切的答案。小說中處處是悖論;無限就是虛無,瘋狂就是理智,理性出自感性,神經病就是天才,真實和虛構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一本書似乎什麼都沒做但卻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這本書關於意義與知識的探索,頗有點“永恆剎那間”的意味。

《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誕生的故事

博爾赫斯1949年創作了一則短篇小說叫《阿萊夫》。“阿萊夫”就是包含著一切的一個點。“最小”包含著“最大”,它就是不可思議的宇宙。在《非正常人類百科全書》裡,這本神奇的書中之書就是一個具象的“阿萊夫”

非理性的理性解釋究竟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也許像數學家妻子理解的,它根本就不存在;也許像數學家理解的,

它是一種漂浮的意義,由成千上萬本書而來,化不可能為可能;也許像編輯理解的,同一性最終會被打破。但是小說的最後,作者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這一切都是愛的墨水。”

(圖片來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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