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学人刘师培

邓云乡:学人刘师培


袁世凯要做洪宪皇帝,先立筹安会,刘师培以儒教为经师迎衍圣公孔令贻入京。严复以通西学为人望,二人都是筹安会六成员中的重要人物,却又是大学者,而其中,“不幸短命死矣”的刘申叔(名师培,又名光汉)可说是极重要的一位,去世时年仅三十六岁,与他同时代,还比他大两三岁的孤桐老人,一直活到七十年代前期,比他多活了五十五年,严复逝世于民国十年,也活了六十八岁。寿夭之差,实在使人吃惊,但他虽只活了三十六岁,却留下了的六十种著作,真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了。

刘氏生于光绪十年,即公元一八八四年,是戴东原学派的传人刘孟瞻的曾孙,其家学源渊,流传有自。刘在清代末年,以举人保荐知府,任学部谘议官,但那时他主要的是以“刘光汉”的名字和章绛(章太炎先生)、黄节、陈去病等在上海倡办“国学保存会”,出版《国粹学报》。刘的大作《攘论》、《中国民族志》,均系鼓吹革命、传诵一时的名文。其后亡命日本,娶了风流一时的名交际花何震为妻,不久便回国入端方之幕,作了出卖志士的鹰犬,辛亥之后,差点送了命,多亏太炎先生“若杀叶德辉与刘光汉,则中国读书种子绝矣”的一封电报,才救了他的命,并推荐他到北京大学文科讲学,却不料他在讲学之外,又为袁世凯所收罗,官封“上大夫”,最后成为筹安会的六员大将之一,帮着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这些经历,各种书籍中多有介绍,也不必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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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与刘师培等人成立筹安会


汪东《寄庵随笔》记章太炎讲“庄子”时,说到刘氏云:


太炎先生以亭林自况,居东瀛时……并时称淹贯博通,相为师友者,则仪征刘申叔。申叔袭父祖遗业,著述之富,过于太炎,然精核或远逊。章、刘同僦一舍,刘妻与表弟汪某昵,申叔不察,太炎先生阴规戒之,遂有违言。……申叔擅经术,兼综今、古文家之学,疏释疑滞,涣若冰解,小学则非其所长。尤拙于书,笔画欹斜,类小儿初习学者,其妻訾之,申叔不服,曰:我书佳处,唯太炎知耳。妻问果佳否,先生诡答曰佳。复问学何种书,曰:俗人不晓,此乃《比干剖心碑》也。


汪氏当时也在日本,所记是可补充前面之不足。

综观刘氏一生,正像他自己临去世时对黄侃所说的一样,“一生当论学而不问政”。事实上他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学人,而却又是一个贪图名利玩政治火把的政治投机家。在后一点上,比起他同时的一些“巧宦”来,那真是其笨如牛。而其等身的著作,却是他同时的其他人一般都比不上的。他博览群书,经史百家,旁及释、道经典,几乎没有一门不精通。家居时手不释书,专心致志,常常到了如醉如痴的出神境界。在北京有一个时期住在西单白庙胡同大同公寓中,这是北京的老式公寓,每月房钱、饭钱一起包算,共计若干元,单身汉住着十分方便。刘住在公寓中,除去看书之外,别无一事,有一次当时教育部司长易克臬去看他,见他正一面看书,一面蘸白糖吃馒头,而白糖碟子放在一边动也未动,他却把馒头伸在掀开着的墨盒中蘸着墨吃得十分香甜。这事后来虽然传为笑谈,但也没有人不佩服他的治学之专了。

他的著作在他生前刊行的并不多,如《国学发微》、《左盦文集》、《读左劄记》、《论文杂记》、《中古文学史》等数种。他去世后近十年,他的生前好友,曾在二十年代出任过天津市长的山西人南桂馨氏,广泛征集他的遗著,捐资十万元为其次第刊印,并委托郑友渔整理校勘。其目录极为丰富,内容也极广泛,范围所及有《尚书》、《毛诗》、《礼记》、《春秋》、《左传》、《周书》、《尔雅》、《小学》、《国语》、《管子》、《穆天子传》、《晏子春秋》、《老子》、《庄子》、《墨子》、《荀子》、《韩非子》、《贾子》、《白虎通义》、《杨子》、道教、两汉、敦煌石室、《楚辞》等……

此外,还有在北大文科时所编的经学、中国历史、中国地理、中国伦理学、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史、中国民俗志、中国民约精义等教科书及讲义,虽然有不少原稿均属未完之作,但大多数还都是完整的,在其短短的生命史中,完成这许多著述,实在是不寻常了,而且这还不是全部著述,如其重要著作《左传疏证》稿本,早在四川时,就已散失了。

湖北蕲春人黄侃氏,在他临去世时拜他为师,以其同事而甘心执弟子礼列入门墙,亦可见其在当时学人中的影响,他的诗也颇豪放,有一首《书杨雄传后》五古,其结尾四句道:“吾读杨子书,思访杨子居。斯人今则亡,吊古空踌躇。”今天谈论他,也有些“空踌躇”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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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


刘师培的夫人名何震,对刘影响很大。他的仪征同乡严伟写过一本《心太平斋笔记》,对他很不客气,特将此书内容写文,介绍于后,作为本文的附录。


附录:

《心太平斋笔记》

《心太平斋笔记》一卷,仪征严伟著。收在《无闷堂丛书》中。严伟字觉之,清末在东北做官,光绪三十三年改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并裁吉林、黑龙江将军,改置奉、吉、黑三巡抚,徐世昌授钦差大臣,任东三省总督,锡良做奉天巡抚,严伟入巡抚衙门做幕僚。其宦游足迹,亦曾到陕西同州府,府治即陕西大荔,管朝邑、郃阳、韩城等县。辛亥后,回北京,住太平街。不久,到南京,入江苏都督程德全(字雪楼)幕。癸丑即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任无锡县知事,无锡是苏南剧邑,严伟十分能干,颇能应付。后又任其他重要县份的知事。《心太平斋笔记》,是他薄薄的一册杂记,书前有无锡钱基厚的序,写于辛酉冬十一月,按即一九二一年,已是五四运动之后了。书中没有记刊行年月,但据序言所记年月推算,自是一九二一年之后所印行。书为连泗纸线装,用四号字铅印。每页十三行,每行二十八字,天地均甚宽。字大、天地宽,阅之甚为爽朗。

为什么叫“心太平斋”呢?钱基厚的序中解释说:“人莫难于心太平,而亦莫乐于心太平。《大学》言诚意之功,必曰毋自慊。非心太平而能毋自慊乎?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非心太平而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乎?王阳明曰:‘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甚矣,心太平之不易也。”后面说:“公今年四十,孔子四十而不惑。说者谓孔子于此始有心功可言,惑之为言,有所动于中也。故从心,心有所动,斯不能太平矣。公行年四十,而有志心太平之学,由是而五十、六十以至七十,必能如孔氏之从心不逾,斯真心太平矣。人人克致其心太平之功,斯国家太平矣。”给书写序言,自然免不了吹捧,但其解释,说明“心太平”的用意,还是比较明确的。

严伟在袁世凯帝制失败之后,著有《民国春秋》一书,也是近代史料中一部重要的作品。这本《心太平斋笔记》所记也多是清末民初的一些官场掌故、地方史料,书很薄,所记不多,但颇有可取者,因而有它一定的史料价值。

他是县知事,民初的吏治基本上还同清代一样,县知事是管司法,要审问案件的。因而他十分注意典型的案例,笔记中记了好多则,都值得一读。如一则云:


常州袁薑龛(励衡)言官抚宁日,东乡报一盗案,失赃甚多。未几获盗五人,薄刑一二人,皆伏罪,赃物一二种,物主亦已认领,刑有日矣。袁终以赃物未能全获为憾。遴差下乡,更搜原赃,十余日始获真盗者五人,赃证完全不少缺。覆讯初盗,则皆畏刑妄供,急省释之。刑官之不易做如此。


这则案例和乾隆时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所记一案例极为相似,都是大盗案,获一小盗,而且有一二样赃物。在刑讯之下,招供全案,便据之定谳。遇见一般糊涂官,便成冤狱。假盗或小盗服刑,大盗反因案已结,不惟漏网,更可逍遥法外了。但遇到稍微负责而又精明的官吏,则不能不产生怀疑,认真追查,获到真犯。汪辉祖是乾隆时著名刑名师爷,曾因一大劫案,所获犯人,很容易就招供,而照失单起赃只一棉被,引起怀疑,坚持不定案。刑名师爷虽非县官,但主持司法,维护官声,官也听他的,所以卒获真盗,救一无辜,平一冤案,破一真案。这种情况的案件,在封建时代极多,而大多糊涂结案,草菅人命,残杀无辜。能不冤枉好人或小罪者,百不得一耳。因而他记在笔记中,颇可见封建时代之黑暗,及处理案件之必须十分慎重。

他还记一糊涂案例,令人可气又可笑,且记到一时一地之民俗,不惟可资谈助,亦且可供参考。文云:


杭州买鱼,以两计不以斤计。有人买鱼二百四十两,当给值三圆,忽欲图赖。渔人讼之,初至地审(按即地方审判厅),批斥细事,应诣初审(按即初等审判厅)。比至初审,以数在二百两以上,饬诣地审。盖误以二百余两之鱼为二百余金也。再至地审,复饬诣初审如故。渔人展转奔走不得清。讼费又不止三圆矣。愤极罢讼而去。此亦见法庭之颟顸也。


这真是一场糊涂官司,市井歹徒欺压良民,买鱼不给钱;渔人有冤无处伸,又不懂法规条例,白花讼诉费;而审判厅的人,不看案情,乱批乱斥,推来推去,渔民可怜,歹徒可恨,审判厅人糊涂颟顸,更为可气。为讨三元鱼价,而来回告状,讼诉费反不止三元。一里一外,渔人大吃亏,而歹徒却逍遥法外。一件小事,深刻反映出旧社会之黑暗矣。二百四十两鱼,合十五斤,价三元。则每斤二角。很可见当年物价之廉,惜未写明是什么鱼。再以两秤鱼,十五斤仍以两计,亦甚奇,现在杭州渔民亦均以斤计算。以两计重秤鱼,亦成故事矣。惜不知此种风俗始于何年耳。

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晚十时,在上海火车站,宋教仁被刺。凶手是谁,辗转查得是应桂馨,后来捕房眼线在湖北路迎春坊妓女胡翡云处捕获应,并在应家中查获与袁世凯国务总理赵秉钧、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密电多份,并手枪及信件等,宋案大白。《心太平斋笔记》中亦记到此事。宋案发生时,严伟正在无锡做县知事。而应与无锡大有关系。应原名应夔丞,原是青红帮土匪头。辛亥后,得到江苏都督程德全的批准,成立“共进会”,开堂放票收徒弟等秘密行动公开化,无锡一县会员有万五千人。总会会长为应,驻上海,程德全任命应为江苏巡查长,这是杜月笙等人之前的上海大流氓头子。在宋被刺、应被捕之前不久,无锡“共进会”头子即分会会长倪天顺因抢案得赃被捕,严伟便趁机查封无锡“共进会”会址,缴收会员票布,解散会员。应桂馨还提出书面抗议。但不久宋案生,应亦被捕。笔记中较详细地记录了这些情况,足资研究近代史者参考。

仪征刘师培氏和严伟是同乡,笔记中记刘不多,但是很不客气,先说他“学问淹博,文与行悖”,又说“筹安祸起,刘一傀儡耳,独居深念,当得封侯之赏,可谓妄人”。更有一条,写到刘的私事,出刘的丑,十分不堪,文云:

刘于己未秋日殁没于北京,刘妇性癫痫,刘甫敛,即集门弟子唱《大劈棺》,又欲引俊仆同卧起,忽谓门人,汝知申叔何以死,乃我药杀之也。论者皆疑刘死妇手。


这一条不知真假,也可能是严伟造谣。唯所记刘逝于己未秋,是民国八年,即一九一九年秋。而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注云:


仪征刘申叔先生师培,记诵该博,手所校注纂录至多,余于己未始得识面,身颀而瘦,沉默寡言笑,手不释书,汲汲恐不及。逾年病殁,年止三十八。


伦明所说“逾年”,是庚申,即民国九年(一九二○),实际据其他材料核正,刘申叔确是逝世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十足年龄只三十六岁。严伟说的对,伦明记错了。刘申叔去世后,讲说其轶事者极多,但有毁有誉,如前所引,严伟多微辞,而伦明则甚尊重。严文所说“刘妇”,不是别人,乃是大名鼎鼎的何震女士。其人知者甚多,不多说了。

严伟笔记中,所说政坛、宦海掌故较多,另外也记到一些文物掌故,其中也有不少有价值的。如记轩辕陵墓前八骏石刻,先被日人掠走,已出潼关,被陕人以重金赎归,置于西安图书馆。白描《康熙瓷谱》,每一器除白描图极精外,尚有说明,对设色用釉诸法,解说十分详细,对研究康熙瓷制法,极有参考价值,结果被美商以二万金购去。又记河南彰德天宁寺,旧有吴道子画古佛像十三轴,宽六尺,长三丈许。袁世凯做总统时,被袁氏子弟拿走五轴,另八轴被张鸣岐拿到河南省署,现在当然不知去向了。从这些零星记载中,可以看出故国文物,近百年中,真不知被盗卖到外国有多少?被私人掠夺,据为己有有多少?言之令人十分愤慨。

严伟笔记中,也有一些迷信的记载,有的十分可笑,很可看出当年某些知识分子的思想状态。但所记事件,仍有史料价值,如所记宣统庚戌(宣统二年,一九一○年)东三省鼠疫;辛亥(一九一一)四月,吉林省城大火,通衢康庄,悉为灰烬;庚申(民国九年,一九二○年)甘肃、陕西大地震,毁城镇无数,死伤数十万人等等。都是当年的重大灾害。笔记中稍存鳞爪,亦足起野史作用,作正史之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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