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西晉·陸機《平復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愛之邁前,執(勢)所恆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微居得病,慮不衍計,計已為蒼。年既至男事,復失,甚憂之。屈子楊往得來主,吾雲能惠。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祭觀,自軀體之蓋如思。識黟之邁,甚執所念,意宜稍之旻伐棠,棠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年既至男,幸為復失,甚憂之。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覩;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善)也,思識夢之邁。前[軌]所[ ],後宜矟之。尋伐榮,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半個多世紀前,1956年7月,文化部長沈雁冰頒發一紙褒獎狀:張伯駒、潘素先生將所藏晉陸機《平復帖》卷珍貴法書等共八件捐贈國家,化私為公,足資楷式。


  “化私為公,足資楷式”,這寥寥數語的背後是一樁在共和國曆史上不僅至今空前、相信日後亦無人能出其右的捐贈豪舉。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陸機 像


  這卷《平復帖》究竟如何珍貴?


  其一,存世久遠。


  該帖是天下存世最久的紙本書法墨跡,寫於公元300年前後。遙想這函致友人信札落筆於紙時,東漢蔡倫改良造紙術才不過一百多年而已。收藏家古訓雲,“紙千年,絹八百”,意即紙張最久只可保存千年,而這卷法帖迄今已1,700多年矣!


  其二,名人墨跡。


  書寫該帖的陸機亦非等閒之輩。此君生於公元261年,卒於303年,祖父陸遜是三國時東吳都督,曾智取荊州,令關雲長敗走麥城。


  陸機字士衡,“少有異才,文章冠世”,其傳世的駢體《文賦》是西晉文學家代表作,賦中許多佳句至今膾炙人口,如“精鶩八極,心遊萬仞”,“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成語“浮想聯翩”、“率爾操觚”亦源於《文賦》。南朝鐘嶸《詩品》贊其為“陸(機)才如海,潘(嶽)才如江”;王勃《滕王閣序》末段“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衍生成語“潘江陸海”,形容文采斐然才華過人。


  其三,書法大家。


  陸機不僅文章冠世,亦擅書法。狹義草書指書法中有一定法度、自成體系、結構簡省、筆畫相連的草寫漢字,一般認為各字不連綿為“章草”,相連綿為“今草”。《平復帖》筆勢遒勁曉暢而不失拙趣,字字獨立,蘊章草意,印證了中華書法由隸變草、從章草向今草過渡的本真形態,與西陲漢簡相類。


  其四,流傳有緒。


  該帖自問世,輾轉流傳至今,經歷了西晉、東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和民國。經王世襄先生詳盡考證,《平復帖》流傳有緒,每一時期收藏於何人之手幾乎都有確鑿的證據,捲上鈐的各朝代71方印記猶如一部收藏簡史,殊為難得: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 帖右側前隔水黃絹的絹簽上的痩金體“晉陸機平復帖”六個字是宋徽宗趙佶所題。

▶ 圖為半爿殷浩印記,“京兆”印之右上角


  捲上最早的一方印記鈐自唐末鑑賞家殷浩,這方收藏印蓋在帖本身字跡的後面,靠近邊緣,長方形,朱文,顏色雖極暗淡,但“殷”字上半邊、“浩”字右半爿依稀可辨。若非王世襄老爺子有機會手捧此帖反來複去細細研讀,這帖背面的殷浩之印恐怕無緣見諸天日。


  《平復帖》從殷浩手中流出後,到了五代末宋初的大收藏家王溥家,在王家保存了三代。據宋代大書法家米芾《書史》記載,王溥的孫子王貽永(因娶宋太宗女鄭國長公主而官授右衛將軍駙馬都尉)將帖出售給另一位駙馬都尉李瑋。


  此後,《平復帖》從皇親李瑋手中傳入宋御府,成為酷愛法書名畫的宋徽宗趙佶的收藏。宣和二年成書的《宣和書譜》卷十四中記錄了《平復帖》:晉陸機字士衡,身長八尺,其聲如鍾,自少已文章得名。人之為文恨才少,而機患其多,以故雖能章草,以才長見掩耳(大意為:別人寫文章恨才少,而陸機苦於才多,因此雖能書章草,由於才學過人而被掩蓋了)。


  《平復帖》大約於宋末元初前後又流回民間,收入《四庫全書》的《書畫記》(吳其貞撰)記述了元代幾位觀賞此帖並在帖上題款者。


  明代萬曆年間,《平復帖》輾轉到了大收藏家韓世能手中,在此期間經過若干名家的鑑定,包括董其昌寫的一段跋文,見下圖: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董其昌跋:右平原真跡有徽宗題字及宣漢小璽蓋右軍(王羲之)以前,元常(鍾繇)以後,惟存此數行為希(稀)代寶。餘所題簽在辛卯春,時為庶吉士。韓宗伯方為館師,故時時得觀名跡,品第甲乙,以此為最。惜世無善摹者,予刻《(戲)鴻堂帖》,不復能收之耳。甲辰嘉平月朔,董其昌題。

  題跋四周的收藏印為梁清標的“冶溪漁隱”、“秋碧”、“蒼巖”、“蕉林鑑定”、“釣鯨魚父”和“河北棠邨”,溥心畲的“西山逸士”和“西山逸士心畲鑑賞”,安岐的“思原堂”和“麓邨”。


  韓世能死後,此帖傳給兒子韓逢禧。韓逢禧和明代大鑒藏家張醜(《清河書畫舫》等書畫鑑賞名著的作者)是好友。崇禎元年(公元1628年)張醜從韓逢禧手中將《平復帖》買下,併為自己取了個室名“真晉齋”,意為真正晉人的墨跡。


  1644年,明朝亡,張醜於同年去世,《平復帖》亦在此前後流入他人之手。清代順治庚子年間(1660年),吳其貞在葛君常家裡看到《平復帖》,當時有不少人認為該帖是贗品。


  吳其貞在所撰《書畫記》中寫道:“此帖人皆為棄物,予獨愛賞,聞者哂焉。後歸王際之,售於馮涿州,得錢三百緡,方為餘吐氣也。”(大意為別人都以為這帖是水貨,只有我愛不釋手,聽說的人都笑話我。直到帖歸王際之,轉售馮涿州,得錢三十萬,方為我出了口惡氣。)緡繦,穿錢的繩子,一千錢稱緡,同貫,一千錢亦稱貫,鑄錢場所穿在錢孔中的方形竹木條稱貫。


  《平復帖》到馮涿州(銓)之手不久,便轉歸明末清初大收藏家真定梁清標。真定府宋元明清時是華北平原最繁華之所在,民謠雲,“花花真定府,錦繡太原城”,現在為河北正定縣。梁清標是明代崇禎年間進士,字蒼巖(巖),號蕉林,亦號棠村(邨)。獲此千年古帖,梁清標喜不自禁,在帖上先後鈐了八方收藏印。


  清初另一位大鑒藏家安岐,字儀周,號麓村,祖上是朝鮮人,多年在揚州主持鹽務。有道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當時揚州富甲天下,人文薈萃,古物字畫多聚散於此。安岐以其四十年親眼所見的書畫珍品,撰寫了一部鑑藏品評古代書畫專著《墨緣匯觀》,書中提到在真定梁氏家中見到過《平復帖》。雖然安岐在《墨緣匯觀》中隻字未提自己曾收藏《平復帖》,但帖上卻分明鈐有安岐九方收藏印,比誰蓋得都多。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平復帖》騎縫和左側的收藏印,中還有“皇六子和碩恭親王圖章”

圖片採集自故宮博物院官網


  《平復帖》騎縫和左側的收藏印為宋徽宗的“政和”、“宣和”與“宣龢”、“政龢”朱文連珠璽。信札倒數第二行最後一個字左側是明代大鑒賞家張醜的收藏印“張醜之印”。這一局部鈐有清代安岐的六方收藏印:騎縫中為“安”和“儀周鑑賞”,中偏下有“安儀周家珍藏”,左下是“安氏儀周書畫之章”。


  據王世襄老爺子考證,安岐是《平復帖》於清代流回皇宮之前最後一位民間收藏家,易手時間大約在乾隆丙申年間(1746年)。


  就這樣,《平復帖》又回到大內。最初此卷存在皇太后所居的壽康宮,1777年皇太后去世後遺賜給皇十一子永瑆,由此到了成親王府。永瑆為自己起了個室名,“詒晉齋”,又在捲上鈐了八方收藏印。


  在其後的一百餘年裡,《平復帖》由永瑆傳給二兒子綿懿,綿懿傳給三兒子奕紀,奕紀傳給兒子載治,並在捲上留下兩方收藏印。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平復帖》卷前騎縫收藏印

圖片採集自故宮博物院官網


  《平復帖》中騎縫為為宋徽宗的雙龍小璽,下騎縫為“宣龢”連珠印。中部鈐有明代大鑒賞家韓世能和兒子韓逢禧的兩方收藏印,“韓世能印”和“韓逢禧書畫印”。


  載治死於1880年,子尚年幼,光緒皇帝派皇六子恭親王奕訢去代管成親王府。恭親王監守自盜,將《平復帖》攜回恭王府據為己有,並在捲上堂而皇之地鈐上自己的收藏印。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溥偉卷後跋,稱“謹以錫晉名齋”,他並將永瑆的《詒晉齋記》及七律、七絕各一首抄錄在後面(據王世襄《西晉陸機《平復帖》考略》語)


  宣統二年(1910年),恭親王奕訢之孫溥偉(末代皇帝溥儀的堂兄弟)獲得此帖,並在捲上自題一跋。


  一年後,辛亥革命爆發,清帝遜位,溥偉出逃,《平復帖》留給在北京的弟弟溥儒。


  溥儒字心畲,號西山逸士,工國畫,與張大千有南張北溥之稱。以皇親之故,溥心畲家中不乏名貴字畫,曾將唐代大畫家韓幹《照夜白圖》卷賣給上海古董商人葉某,葉某轉售英倫。國寶流失海外,令人扼腕。


  20世紀30年代,張伯駒與袁世凱次子袁寒雲、少帥張學良、紅豆館主溥桐並稱京城四大公子,書畫梨園、填詞屬對、雅好收藏,自號叢碧主人。聞說《平復帖》在溥心畲手裡,深恐再為滬沽盜買而流失海外,張伯駒憂心如焚。託張大千傅沅叔斡旋求讓,幾經周折,歷兩年,終以四萬銀元從溥心畲處購下。日軍佔領北平後,張伯駒蟄居四載,倭寇覬覦,恐生不測,遂攜眷入秦。帖藏衣被中,雖經顛沛跋涉,未嘗須臾離身。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三十年代張伯駒攝於叢碧山房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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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張伯駒識《平復帖》復跋


  張伯駒字“叢碧”,齋號“叢碧山房”,始於他1927年收藏的第一件墨寶康熙皇帝御筆“叢碧山房”四個字。“叢碧”二字最早見於宋代范成大的《千石嶺詩》佳句,“不知山幾重,杳杳入叢碧”。


  其間張伯駒曾被汪精衛偽軍一個叫丁錫三的師長綁架囚禁了八個月,勒索鉅額贖金,張伯駒命懸一線,夫人潘素變賣首飾四處籌措,未嘗動《平復帖》分毫之念。


  張伯駒伉儷雖然視《平復帖》珍貴甚於性命,但借給朋友觀賞研究卻十分慷慨坦然。1947年,王世襄在故宮博物院任職時,很想研究古代書畫的質地、尺寸、裝裱、引首、題簽、本文、款識、印章、題跋、收藏印、前人著述和有關文獻,希望找一件流傳有緒的煊赫名跡,遂想到《平復帖》,於是忐忑地向張伯駒請求一觀。張伯駒慨然相借,讓王世襄將帖攜回家足足研究了一個多月,得以完成《西晉陸機平復帖流傳考略》一文,刊登在1957年第1期《文物參考資料》上。


  1956年初,北京市民政局召開各界知名人士座談會,號召大家以帶動全市人民購買公債券支援國家建設。張伯駒夫婦有心積極參與,但由於收藏字畫之故,尚負債數萬,身無餘錢,於是毅然將《平復帖》等八件珍貴法書捐贈給國家。文化部獎勵張伯駒夫婦20萬元人民幣,但二老分文未取,只接受了文化部長沈雁冰簽發的一紙褒獎狀。


張伯駒:《平復帖》的平復之路

沈雁冰簽發給張伯駒夫婦的褒獎狀

“張伯駒、潘素先生將所藏晉陸機平復帖卷,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卷、宋范仲淹道服贊卷、蔡襄自書詩冊、黃庭堅草書卷等珍貴書法等共八件捐贈給國家,化私為公,足資楷式,特予褒揚。部長沈雁冰。一九五六年七月。”


  1957年,陳毅元帥參觀張伯駒牽頭在北海舉辦的明清書畫作品展,聽工作人員介紹說展出的不少真跡系張伯駒捐獻,大為讚賞,由此與張伯駒成為摯友。


  不久,張伯駒被劃為右派,北京市民盟委員資格亦遭革除,所兼職的工作遂無著落。數載後,所幸陳毅元帥託老朋友吉林省委書記於毅夫安排張伯駒到吉林省擔任博物館第一副館長(時無館長),聊解張伯駒境遇之窘迫。


  1972年1月10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陳毅追悼會,張伯駒未獲允許參加,只能連夜含淚寫下一幅輓聯送去。一向在詩詞上頗為自負的毛澤東在這幅輓聯前佇立良久:


  仗劍從雲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樽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此後十年,張伯駒默默無聞,似乎已淡出人們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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