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狂避世的詩人,阮籍的苦悶一生

在中國中古文學史上,“正始文學”與“建安文學”蟬聯相繼;“竹林七賢”與“建安七子”遙相輝映。不過,由於時代政治與風尚的不同,建安作家那種激昂慷慨的積極進取精神,到正始時期,一變而為倜儻不羈、任性使氣的疏狂情態。“竹林七賢”中文學成就最高,且能代表正始文學曠達、雄秀、玄遠、幽深的特色的作家,首推詩人阮籍。

佯狂避世的詩人,阮籍的苦悶一生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城裡)人。生於建安十五年(210年),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璃的兒子。陳留阮家,當時雖不是門第顯赫的望族,卻是聲名素著的文學之家。阮璃是建安文學的重要作家,曾任曹操的司空軍謀祭酒,以“書、檄”擅名當世。“七賢”中的阮咸是他的侄兒,同族中的阮武、阮修、阮侃及其子阮渾等也頗負盛名。而諸阮當中,尤以阮籍為皎皎者。


據《晉書》本傳載,阮籍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志氣宏放,胸懷高闊,博覽群書,才藻豔逸,而且喜歡飲酒,善於彈琴。年輕時代的阮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英俊人物。《詠懷》三十八雲:“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可謂氣魄宏大,胸襟廣闊。他曾登廣武山,觀楚漢相爭時的古戰場,喟然長嘆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把叱吒一時的劉邦、項羽簡直不放在眼裡,其雄心壯志於此可見一斑。


志氣宏放,加以喜愛老莊著作,這就形成他“傲然獨得,任性不羈”的性格特點。表現在行動上,他閉門讀書,數月不出戶牖;有時外出遊覽山水,又經日忘歸。他這種奇特的行為不易為一般人理解,所以“時人多謂之痴”。


阮籍這種獨往獨來的“非常”之處,本傳及《世說新語》多有記載。一次阮籍的嫂嫂回孃家,他特以與之相見作別。這對“嫂叔不通問”(《曲禮》)的封建禮教來說,無疑是一種膽大妄為的舉動。有人譏笑他,他不以為然地說:“禮豈為我設耶?”再如一位才貌出眾的兵家姑娘,未出嫁而天亡。阮籍與這位姑娘雖然素不相識,也不認識姑娘的父兄,但他卻前往弔唁,悲慟大發,哀盡而還。這些古怪的性情與狂放行為,在一般人看來,的確難以思議。


阮籍的這些表現,好象是病態的反映,其實是苦悶的象徵。當時正處於司馬氏篡取曹魏政權的前夜,統治俯級內部的鬥爭十分激烈複雜。司馬氏利用“名教”(封建的等級名分和禮教)蠱惑人心,作為奪取政權的工具,一些有識見的知識分子,便大力提倡老莊思想,以老莊的“自然”與“名教”相對抗。阮籍崇尚老莊哲學,又不滿司馬氏的統治,就必然鄙棄禮俗,在行動上唱反調。當時一般人只看到他“痴”的一面,而對他的才學、志氣不大瞭解,只有那位以“鑑識”著稱的族兄阮文業瞭解他。經過阮文業的“品評”,人們才“鹹共稱異”,逐漸對他另眼相看。阮籍的文名也日漸為人所知。


  • 拒官歸林,名聲愈重


大概二十多歲的時候,阮籍曾隨叔父遊於東郡(治洑陽,轄魯西及豫北一帶),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但阮籍對這位大官僚的禮遇很冷淡,終日不開一言。王昶對此頗為讚歎,以為莫測其高深。後來,太尉蔣濟聽說阮籍才華出眾,便派人前往召請。阮籍不願出仕,就作書拒絕,結果惹得蔣濟大怒。在親友們的勸說下,阮籍才勉強應召,前往洛陽。但不久就稱病辭歸。之後,又被徵為尚書郎,旋即又以“病”免官。曹爽輔政時,曾徵召阮籍做參軍,他仍然託病謝絕。一年後,曹爽被殺,人們對阮籍的政治遠見大為驚服。


這時,阮籍早已移家洛陽,與嵇康、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相與友善,經常聚會於嵇康寓居的山陽(今河南修武縣東南)竹林之中,酣暢痛飲,傾心接談,世稱“竹林七賢”。間或往蘇門山(今河南輝縣)訪隱者孫登,與之論道,相對長嘯。這大概是阮籍一生中最逍遙適意自在坦蕩的時候。

佯狂避世的詩人,阮籍的苦悶一生


然而,名重當世的阮籍,已成為司馬氏爭取的對象,他想要繼續逍遙下去,已是不可能的了。司馬懿做太傅時,就任命阮籍為從事中郎。司馬懿死後,他又被大將軍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相繼任命為從事中郎。以後,還被封為關內侯,徒散騎常侍。


  • 深陷政治風波,成為犧牲工具

表面看來,詩人在仕途上似乎是順利的。實際上,瞬息萬變的政治風雲,在他的內心深處正捲起無限憂懼的波濤。司馬懿於嘉平元年(249年)以陰險狡詐的手段擊敗政敵曹爽,不僅誅滅曹爽兄弟三族,而且把曹魏集團的名士何宴、李勝、丁溫、鄧颺、畢軌、桓範等同日誅戮,因而時人有“名士減半”之嘆。司馬師於嘉平六平(254年)廢掉齊王曹芳,另立高貴鄉公曹髦。司馬昭又於景元元年(260年)殺掉曹髦,改立曹奐。曹魏政權實際上早已掌握在司馬氏手中。他們為了擴充實力,以達到篡位的目的,就以優厚的待遇籠絡政治實力強的士族和名望高的名士,同時也殘酷地屠殺政治上的反對派(如正元元年族滅時負重望的夏侯玄、李豐、許允等)。這就造成了一個極其恐怖的政治局面,使得整個士族中的人們都感到生死莫測、禍福無常。恐怖的現實,使阮籍“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詠懷》三十三)。充滿了憂生念亂之情、遠禍避害之想。他在政治淫威下做官,只是“避世金馬門”的“祿仕”而已。


阮籍不得已而做官,又不願去夤緣勢利,就只有走上消極反抗的道路。他首先對權貴們採取敷衍的態度。一次,他趁機向司馬昭表示:他遊歷過東平,喜歡那裡的風土人情,願意去那裡做太守。司馬昭一聽很高興,以為阮籍願意為司馬氏政權效勞,便馬上拜他為東平相。阮籍騎驢到任,遊覽已過,便折毀官府屏障,使內外相望,並刪簡法令,十日而還。他用老莊“無為而治”的主張和行動,對政令繁苛的司馬氏統治進行嘲諷。他聽說步兵營廚人善釀酒,儲酒數百斛,就辭去從事中郎的職務,求為步兵校尉,與劉伶等逐日酣飲,借酒解愁。但蘊藏在他內心的感情有時仍不免流露出來。一次有司對司馬昭說,有個人把自己的母親殺了。阮籍在一旁聽到後,不由得“嗨”了一聲,說“殺父親也罷了,怎麼能殺母親呢?”在座的人驚恐起來,以為阮籍公開發表與“孝道”相牴牾的狂悖言論,將遭殺身之禍。司馬昭也乘機追問所以,阮籍自悔失言,便從容地圓轉說:“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這一番隨機應變的辯解,不僅解脫了危險,而且使人們大為佩服。但這次風險卻給阮籍敲了警鐘,此後他“言語至慎”。司馬昭再與之接談,他總是“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使其無隙可乘。


在那險惡的政治環境裡,阮籍說話困難,做人也更不易。《晉書》本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所以,酣飲、醉酒不僅是阮籍的嗜好,也是他麻醉自己的方法,更是詩人逃避政治鬥爭遠禍避害的手段。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求婚藉助於阮籍,阮籍不願,又不能明拒,就沉醉六十日不醒,使求婚者沒有機會提出,只好作罷。司馬昭的親信鍾會,多次找阮籍談時事,企圖藉機陷害,也被阮籍用長醉的辦法應付。即使萬一說錯了話,也可以借醉求得諒解。


司馬氏集團提倡“名教”,標榜“孝道”,完全是用以自利的手段,他們自己何嘗認真奉行!在阮籍看來,那實在是褻瀆禮教,毀壞禮教,不平之極,但又無計可施,於是“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魯迅語)然就其本心而論,阮籍對禮教的態度要比司馬氏們執著得多。“性至孝”(本傳)的阮籍,母親死時正和人下棋,他聞喪不哭,弈棋如故,棋罷一慟,吐血數升。母喪中,他依然飲酒食肉,等到臨葬之時,舉聲一號,又吐血數升,“毀瘠骨立,殆至滅性。”當時人們以弔喪為重,阮籍居喪期間,中書令裴楷前往弔唁。阮籍散發箕踞,直視裴楷,不為哀禮。阮籍又善為青白眼。“青眼”表示讚許、喜悅;“白眼”則表示厭惡和蔑視。見禮俗之士,即以白眼對之。嵇喜前往弔唁,阮籍白眼冷對,嵇喜十分難堪,只好不懌而退。他的弟弟嵇康聞知,便提酒挾琴前往,阮籍才青眼迎視,表示歡迎。至今常用的“青睞”、“垂青”等詞,便是由此而來。


因為阮籍“居喪無禮”,之後在司馬昭處赴宴又飲酒又食肉,深為禮法之士何曾等所不滿。在酒筵上,這些司馬氏的鷹犬們便殺氣騰騰地向阮籍興師問罪,要司馬昭以“不孝”、“敗俗”的罪名,把阮籍“流之海外,以正風教”。阮籍對此不屑一顧,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用沉默對禮法之士表示極度的輕蔑。而司馬昭之所以能寬容阮籍,是因為還要利用詩大的名望來維繫人心,裝點門面。


  • 無可奈何,寄情詩歌


對險惡的現實,詩人觀察得銳敏,也感受得深刻。他把內心的憤懣凝聚在筆端,流瀉在詩文中。詩人通過《大人先生傳》、《達莊論》、《通易論》諸文和《洪生資制度》(《詠懷》六十七)等詩篇,無情地批判了虛偽的儒學,由衷地讚賞老莊哲學的無為與逍遙。他把禮法之士比做鑽在破棉褲裡的蝨子,對他們的無恥行徑,進行了深刻的揭露與辛辣的諷刺。

佯狂避世的詩人,阮籍的苦悶一生

阮籍詩歌


阮籍和“竹林名士”們的談玄論道、蔑視禮教,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無疑具有追求思想解放和反抗恐怖政治的現實意義。這對司馬氏的統治與謀篡野心大為不利,為翦除異己,便殺雞嚇猴,借“不孝”罪名,把“剛腸疾惡”“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嵇康殺了。“竹林”的其他人,在司馬氏的威脅利誘下,有的變節,有的妥協。阮籍雖然堅持著韌性的消極反抗,但在強權面前,個人的消極反抗畢竟是無力的。在司馬昭集團製造晉王加“九錫”的勸進醜劇中,詩人躲也不行,醉也無用,終於在司馬昭的爪牙鄭衝的劍光下,違心地代為醉草《勸進牋》。之後,就愁思佛鬱,於景元四年(263年)冬病死於家。時年五十四歲。
阮籍的文章與辭賦,都能獨出機抒,持見新奇,理精詞切。然詩人留給後世的最珍貴的遺產,要推有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這些非一時之作的五言詩,真實地表現了詩人一生複雜的思想感情。其中,有對社會離亂的喟嘆,有對黑暗政治的不滿,有對友情無常的傷心,有對身家性命橫遭不惻的憂懼,有對美麗仙境的羨慕而又感到虛無等等。從中可以明顯地看到那個時代留在詩人身上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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