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是古代知識階層的裝X利器嗎?

問:中國白話文很早就出現了,至少在隋唐就出現了,為什麼千年後的知識分子還在用文言文寫文章?筆墨紙硯也不缺。是不是文言文成了知識階層的裝×利器,用於顯示自己高高在上與普通百姓的不同?還是作為當時的普通話存在的?

文言與白話的角力

要回答以上這幾個問題,必須先了解白話文在中國的發展歷程。

一般認為,在先秦時期,人們使用的書面語和口語比較一致,還沒有文言文、白話文之分,如著名語言學者楊伯峻說,

“今天看來,周秦文不但是文言,而且是更為難懂的文言,但它卻是當時當地活躍在大眾口頭的語言的投影。”①

到了兩漢時期,漢代人在崇古思想及所謂“獨尊儒術”的影響下,開始有意識地學寫先秦古文,導致書面語和口語走向脫節——先秦古文成為文言,口語的書面化則是白話。


“文言文”是古代知識階層的裝X利器嗎?

圖:魏晉時期的竹簡

舉例來說,司馬遷筆下文字,大體提煉自漢代口語,保留有不少口語表達,如後世文言很少使用的“到”字,《史記》裡出現了57次,以至被認為“雅不足”。②

班固寫《漢書》,則順應崇尚古文的潮流,動手將《史記》中很多的口語化內容,改為了文言。

司馬相如等人繼承先秦時期楚辭的風格,創作辭藻華麗而空洞無物的漢賦,並由六朝文人發展為另一種文言——駢文。③到了唐代,人們依舊認為,“辭不可陋,故錯綜以潤色”。

儘管知識階層大玩由文言構成的古文與駢文,當時的普通民眾,卻更喜歡接近口語化的白話文。

當時,佛教傳入中國不久,僧人為向普通民眾傳教,在翻譯佛經時,發明了一種文白夾雜、便於記誦的特殊文體。④如南朝人所譯《百喻經》的文字風格是:

“過去有人,共多人眾坐於屋中,嘆一外人德行極好,唯有二過:一者喜瞋,二者作事倉卒。”

這些句子,可謂平白如話,迎合了普通民眾的喜好。這也是佛教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傳播甚廣的重要原因。


“文言文”是古代知識階層的裝X利器嗎?

圖:有豐子愷題簽的民國版《百喻經》

此後,從魏晉人的民歌、筆記,隋唐人的白話詩、變文(一種由佛經演化而來的說唱文學),到宋元人的話本、雜劇,白話文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比重不斷增加——變文、話本和雜劇的主要目標用戶,均是普通民眾而非知識階層,自然以使用接近口語的白話文寫作為佳。

元代是中國白話文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

當時的詔書、敕命等,都是先以蒙古文寫好,再譯為漢文,措辭相當通俗,被學者稱為“硬譯漢文公牘”。為方便皇帝學習儒家經典,漢人官僚還用“時語”和“俚俗之言”編寫了白話文為主的《大學直解》《經筵講義》等書。⑤

下面舉兩個例子,來一窺此類書的獨特風格:

(1)“身體、頭髮、皮膚從父母生的,好生愛惜者,休教損傷者。”(《孝經直解》)

(2)“兔子死了,狗子們便烹索吃了;飛禽拿盡了呵,好弓便索藏了。敵國已並了,似俺這般功臣當死也者。”(《直說通略》)

皇帝閱讀白話文,對民間當然有著示範作用,提高了白話文相對於文言文的地位。


“文言文”是古代知識階層的裝X利器嗎?

圖:元《通制條格》中一段,即所謂“硬譯漢文公牘”

明清時期,市民群體壯大,加以雕版印刷技術的普及,催生了《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等一大批白話長篇小說——事實上,這些小說的許多情節,在之前曾長期以話本的形式存在。

至此,在經歷了文白夾雜、白話漸多、半文半白的過程後,終於發展出了幾乎純為白話的文學作品。白話文終於具備了與文言文分庭抗禮的能力。

為什麼文人堅持寫文言

前文已經談到,秦漢以降的古代文言文,基本是對先秦散文的仿寫,詞彙、語法、結構一脈相承,因此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說,“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

不同於文言文,白話文是“活”的,一直處於發展狀態,詞彙、語法不斷豐富。

有學者統計,《漢語水平詞彙等級大綱》規定的最常用詞中,有175個出現在隋唐至宋元;一般常用詞中,更有351個產生於這一時期。⑥在文言文中,這些白話詞是難得一見的。

不過,文言文並不能完全做到與白話文“井水不犯河水”。隋唐人、宋元人仿寫先秦古文,均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口語,也就是白話的影響。韓愈刻意復古,倡導“古文運動”,可他的文章和先秦散文依舊有諸多不同,這證明了呂叔湘的判斷,

“……言文開始分歧之後,書面語也不是鐵板一塊,在不同時期,用於不同場合,有完全用古代漢語的,有不同程度地摻和進去當時的口語的。”⑦


“文言文”是古代知識階層的裝X利器嗎?

圖:韓愈,唐代“古文運動”的領導者

也不是所有的古代文人,都對白話文采取排斥態度。

比如,東漢的王充主張“文字與言趨同”,反對書面語脫離口語而存在;南宋《朱子語類》記朱熹及弟子語錄,很多都是白話,如“文字不可硬說,但當習熟,漸漸分明”“凡讀書,須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著一字”,淺明易懂。

宋元時期翻刻的佛經,直接將一些文言改為了白話,如東漢人譯的《中本起經》中,原譯中的部分“稱”“目”“吾”,全被改成了“說”“眼”“我”。⑧

那麼,為何大多數文人直到清末,甚至民國,仍還在固守文言文呢?

原因並不複雜,大略有二:

(1)古代文人有崇古心理,大都推崇先秦諸子及他們的作品(相對於駢文,被稱為“古文”,即先秦散文),韓愈即認為“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在唐代“古文運動”後,宋、明、清三代都有名人前仆後繼地推動文體“復古”。於是乎,文言文成了一種被公認的較之白話文“更高級”的東西——儘管普通民眾更喜歡白話文作品。

(2)明代科舉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文言文——八股文,其要求通過仿寫古文,代聖立言。八股文的出現,一方面強化了文言文的神聖性,另一方面也給白話文的推廣造成了阻力——知識分子在面對時代變革時,不願放棄自己多年來所習得的“以文言寫八股”的技巧;這種技巧,於他們而言確實是一種裝×利器。⑨


“文言文”是古代知識階層的裝X利器嗎?

圖:明代萬曆年間狀元趙秉忠的科舉試卷

文言文的這種正統地位,一直延續到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此後,文言文日趨衰落。衰落的原因,不僅僅在於白話文簡單易學,更在於其能自由、流暢地表達新思想、新觀念,僵化的文言文已不能滿足現代人的知識需求。

研究白話史的徐時儀說的很好,

“白話替代文言不僅是一個語體形式的革命,也不僅是出於便利易懂,還是一個創造適應社會發展的新語義系統的過程”。⑩

所以,在當下,文言文已只能作為一種缺乏應用場景的藝術作品而存在。

註釋

①楊伯峻:《文言語法》,大眾出版社1955年,第1、2頁。

②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4頁。

③周遠斌:《論漢大賦的“文言”特徵》,《臨沂師範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④靳志明:《文體、國體與國民:近代白話書寫研究》,南開大學2014年。

⑤劉暢:《元白話講章的語言學價值》,華中師範大學2011年。

⑥徐時儀:《古白話的形成與發展考探》,《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⑦呂叔湘:《近代漢語讀本》序,劉堅編著,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2頁。

⑧徐時儀:《古白話詞彙研究論稿》,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1頁。

⑨陳蒲清:《文言文基礎知識問答 增訂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頁。

⑩徐時儀 :《略論漢語文白的轉型》,《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圖文源自“短史記(tengxun_lishi)”,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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