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的給予

一條河的給予

在魯氏宗族生活在這塊土地之前,牛津河這條從太子雪山奔騰而下的河流,已經與這塊土地擦肩而過地生活了幾百年,甚至更久。魯村人從來就無心知道,牛津河為什麼如此日夜不息地奔流到東,就像從來也沒人問過他們:你們為什麼在此生活,還世世代代還生生不息的生活下去。這是與生俱來的諳熟和尊重,猶如一隻魚從來不需要知道那條河源自何處。

在魯村上下的幾公里流域裡,牛津河一不小心紮了個猛子,從青藏高原扎入了中國地形圖上的第二級:黃土高原。這種華麗轉身表現地悄無聲息甚至毫無意義,魯村人無須知道這個知識點。無人知曉其實是最該有的狀態,幾代人的交情,何必問東問西。孕育牛津河的是祁連山的支脈——太子山,山頂終年皚皚積雪,即便是三伏天,魯村一場雨,山頂就一場雪。山下林木鬱鬱蔥蔥,放眼幾千裡都是高大的喬木,樺樹白楊馬尾松密密匝匝,風來時窸窸窣窣,雨來時朦朦朧朧;往上就是茂密的灌木,黃刺、沙棘也藏匿其中,沙棘也被稱作“黑刺”,一寸長的刺上,時常掛著牛羊動物的各色鬃毛;再往上就靠近雪線處,只有枯草石頭,山石已經嶙峋百態,總是雲山霧罩,貌似一個個神仙怪物。

以魯村為中心,無論沿著牛津河溯流而上還是順勢而下,兩岸的地名也能說明牛津河是在這裡紮了猛子後變得溫順了。溯流而上的村落大都是叫小河、槐河、刺窪河,這些名字足以暗示上游的植被繁茂,水流急促,河床崎嶇,而魯村以下的地名,諸如程家川村、新何家村、振華村等,一聽名字就感覺平平坦坦,滿是人為修斫的痕跡,沒有一點“山高水遠”的氣概。

牛津河在魯村的上游是紅土地,但到了魯村的山頂,已經是黃土地了。不遠的山頭有個叫“李家坪”的地方,那裡雖然是山上,但是一旦上了山,就是一馬平川,是典型的黃土高原。魯村人把黃土叫白土,因為太陽曬過以後,它盡顯白色,如果是你恰好穿了黑褲子、黑鞋,行走上幾十米,你就被淹在白色的塵埃裡,鞋子是白的,褲子是白的,連頭髮都是白的。有的老人為走山路就騎了自家毛驢,可毛驢半路上非要打個滾,他一下毛驢,褲襠都是白的,褲腿是白的,韁繩也是白的,這個時候人們就覺得白土沒有叫錯。

牛津河在魯村完成了它自己從來無所謂的命運轉折,在這裡之前,它充當水的角色多一點,它是水,它是自然的一部分,無所謂功名利祿,它生來是為了流向遠方。從魯村以後,它是河,它是有名字的河,因為人叫它名字,它就做了河。做了河它不能想流就流,它要繞很多彎子,還要把自己分出去,一部分分出去麻池泡麻,一部分分出去推磨,一部分要去灌溉莊稼地……這樣牛津河就要和更多的人打招呼、更多的牲口打招呼,和更多的麥子、苞谷打招呼,它要把一生的所學和精氣神,都留在這裡,留在所有它流過的地方,不能吝嗇。

河,是故鄉靈魂的流淌地,沒有河的故鄉必定是枯燥的,連記憶都顯得乾涸。

每一個孩子都有關於河的無限美好記憶。在祖父的記憶裡,少年的他清晨去“上河”玩耍,一個“咕嚕-咕嚕”的聲音吸引了他。他在上河的林地裡壓低身子,為了靠近那個聲音,走幾步覺得那聲音小了就蹲在大石頭根部屏主呼吸,等正常了再跑幾步,又發現那聲音警覺後立即貼在大樹背後。最後他在那裡發現了無法給別人描述的壯觀景象:上百隻大雁,密密麻麻,鋪滿了河灘地,有的踱著步子感受大地的氣息,有的用嘴梳著羽毛偶爾瞥一眼在腳下的水中的影子,兀自欣賞造化的奇蹟。

因為大雁在飛行或棲息時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裡的人們都叫大雁為咕嚕雁,也有人叫它長脖子雁。一個孩子天然地對飛禽走獸充滿好奇是再正常不過的,祖父屏住呼吸,慢慢靠近。當他走近那個龐大“部族”之後,卻遭到了大雁的攻擊,他恍惚間覺得大雁站起來,都比他高,伸開翅膀像個神鳥,他倉皇而逃。就這樣,祖父近距離地認識了咕嚕雁,這是河灘給他的自然課。

那時候的公路都是順著牛津河蜿蜒而行,所以這裡是開放的動物園、植物園和樂園,是免費的自然課。河灘里長滿了各式各樣的灌木、喬木,最多的沙棘樹長在砂礫地塊,靠近岸邊便是無盡的白楊樹、榆樹,與兩岸的大山緊緊融為一體。野狼、狗熊,天鵝、狐狸,都在這條河流上修築了各自的洞穴或巢窠,那時候,牛津河是眾生的家園。

祖父曾經總是愛講一個故事,他小時候,有一富家人的傻兒子去狩獵,中途在河灘邊的小樹林解手把屎,接手前他把槍放在草叢裡,把完屎後看看周圍茂密的叢林,毫無異樣,也就匆匆回家了。回了家才知道丟了槍,被老子狠罵,問:槍到底丟哪了?傻兒子說:在“下河”裡把屎的地方。老子又問:屎到底把哪了?傻兒子說:在“下河”裡丟槍的地方。那時候聽來盡是笑了,覺得怎麼有那麼傻的兒子呢?現在才覺得,祖父講那個故事,不過是替故鄉描繪了一幅自畫像般的圖景,圖景裡最該記住的是水長林深。那一幕就像一個人,在某個年紀拍了一張具有紀念意義的照片一樣。他的故事,不過充當了一張牛津河的照片。

三、

每一代人會給同一條河流描繪出不同的樣子。

後來河流上游修上了水壩,一時間水田的多寡成了生產隊和農戶之間貧富差距的核心數據。所以很長時間裡,牛津河成了兩岸人的戰利品,它被徵用來致富,它幾乎不再屬於大地和天空。人們為了灌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曾在大渠上武鬥還出了人命,死的人並沒有用生命換來更多的水,活的人也沒有覺得水是足夠的。人們恨不得把它的斬為一小截一小截,各自分一截,牽回自己家裡藏起來。

牛津河不希望看到這個樣子,它覺得人們太傻,沒有人可以活過它的陽壽,所以為了一股子水去死是不值得的。但是人們哪有河流的智慧,瘋狂的搶水,還要瘋狂的搶地,把大片光禿禿的河灘堵住,把泥石流等渾濁的水都放進去,過些日子再來,那裡一片沼澤,再過些日子,便是一塊皴裂如佈滿蛇鱗的土地,來年就可以種莊稼了。這個過程就是“澄地”,澄地是很多人擴大農田面積的最快辦法。於是河灘地大面積的成長起來,先種幾年土豆、大豆算是改良土壤,再過幾年就可以種麥子了,而且收成還不錯。

可夏季的一場暴雨,大河淌走了他們原本可以祖傳下去的禮物,只剩下一河灘石頭。原以為這個世界上大地是別人拿不走、偷不去的東西,可一夜之間被沖走了,人們充滿了沮喪和無奈,一個個罵著河流的無情無義不食人間煙火。

牛津河倒善解人意,它把泥土沖走了,卻留下巨大的石頭裸露在太陽之下,有背篼那麼大的,有人頭那麼大的,也留下了質地乾淨的細沙。這些東西正是魯村人需要的,這些年麥子夠吃了,但是房子不行了,土棚子漏水,房樑上長了蘑菇,現在不修更待何年?沙子,石頭,樣樣俱全。等到魯村人房子蓋得查不多了,聽說沙子石頭在城裡需求更大,石頭不光是城裡人要,水泥廠也要,白灰廠也要,魯村人貌似撿了寶貝。

四、

父親的第一臺手扶拖拉機就是牛津河的給予。這個拖拉機就是為了把河裡的石頭、沙子運送到水泥廠、石灰廠或工地。

村子裡於是就有了產業。家家戶戶進城專挑上好的钁頭,買了優質的篩床,一個個扎到河灘裡一邊篩細沙,一邊挖石頭,不出一天,白色的石頭就堆成一塊小山,細綿綿的沙子也躺在篩床地下,足足半拖拉機。石頭先賣給拖拉機師傅,師傅們再賣給水泥廠,細沙也賣給拖拉機師傅,師傅們再賣給城裡的工地或修房子的城裡人。人們原來害怕地被水沖走,到現在根本不擔心了,日子久了還盼著下大雨讓大河漲水,一漲水,之前挖過的大坑裡又有了石頭,又有了細沙,又有了錢。

那時候這條河有挖不完的石頭、篩不完的沙子。只是钁頭壽命太短,來年開春,冬眠過的钁頭蛻了一層皮似的,變小了,再挖就費氣力了。魯村人就想盡辦法買鋼水好的钁頭,於是鐵匠鋪裡用汽車的鋼板做的钁頭就暢銷起來。篩床也是,半年過去,篩子的孔變大了,沙子再也不細綿綿,這樣的沙子只能墊底充數,賣不上價錢。細心的人家用木棍做一個框子,把篩床嵌在裡面,這樣可以延長使用壽命,萬一破了洞,也有人用鐵片補一補,實在不行了就買一個好的篩床,五十塊錢,十車沙子就賺回來了。

暑假母親農忙的時候,我和弟弟也會充分利用這些生產工具,我們大早起來就去河灘,這樣少曬一點毒日頭。中午的時候,我倆只能罵日頭太熱,把汗水都曬乾了,罵完了也不見得涼快,於是乾脆鑽進水裡,下午四五點不想篩了就去找石頭縫裡的螞蚱,脫了鞋躡手躡腳走在砂礫之上,看準了螞蚱藏匿的石頭縫就“砰”地把鞋釦下去,螞蚱就在鞋子裡蹦躂,輕輕翻過鞋子揪出螞蚱,把它裝進事先準備好的感冒藥的紙盒子裡,然後趕緊穿鞋,因為腳被石頭燙得呲呲冒煙了。

三天後,我和弟弟在牛津河裡篩出了第一車沙子,賣了五塊錢。那時候父親已經不再搞運送了,所以我們把沙子賣給了堂叔阿寶。後來有大人說你倆那個沙子足夠賣兩車了,那就是十塊了,怎麼就五塊賣了呀。我們跑去河灘看,沙子都不見了。我們在河灘上村的路上堵阿寶叔,因為那是個坡,他的拖拉機應該走得比較慢,我們就可以堵住他。可是他上坡的時候,需要大老遠卯足拖拉機的馬力,加速衝一下:他在平緩處就開始不停地捏著油門,表情詭異,臉上的皺紋隨著坡度也有著變化,在最陡的地方,他的皺紋也最深,到了平緩處他的皺紋也就淺一點。拖拉機冒著黑煙,聲音炸裂了河灘,我們大喊阿寶叔加錢,但他看著我們笑,根本聽不見我們說啥,權當是給他喊加油,他在遠處收起了所有的皺紋,走了。

第二天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就下了一場雨,把很多人的篩好的沙子沖走了,於是我們也不再堵阿寶叔了,起碼我們賣了沙子拿到錢了,否則一場雨就會把我和弟弟的沙子衝到下河裡去,更何況還有人偷沙子呢。沙子沒有了,哪來的錢?這麼一想,我們也就想通了,高高興興地走了,因為這五塊錢是我們要過六一兒童節的。

牛津河源源不斷地把上游的沙子石頭衝下來,留給魯村,也把魯村的沙子石頭沖走,留給下游的村子,這樣誰都不能說牛津河不好,魯村人也不罵了。它拿來的,本來它也可以拿走嘛。但是牛津河這一次把最好的東西,只留給了魯村。

魯家小學離河灘也就800米,我們每天早上打掃衛生,都要去河裡抬水,抬回來的水拿手撩灑到教室的地上,拿破碗潑到操場上,這樣教室的泥地和土操場就不會塵土飛揚。那天早上,我們第一個衝出校門,一個扛著木棍,一個噹噹噹地敲著水桶底,去河裡抬水,剛到了河邊,就看見胳膊粗的、小腿粗的大魚,在河裡亂蹦躂,一個個好像跳蹦床似的。牛津河裡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魚,我們也不敢抓,因為它太大了,要比課本上畫的還要大。我們忘了抬水,敲著空水桶回去報告老師,老師不敢信,也不好意思不信,拿出洗臉盆、洗腳盆,帶領學生們提著水桶來撿魚。

原來上游的水庫壞了閘門,漏水了,這一河魚就是浪頭的那一撥,快到魯村的河灘後,水斷了,魚兒們本來想踩著水趕緊跑,沒想到到了魯村這塊地方,水沒有了,腳底下空空,啪啪啪地掉在地上,只好在河灘上亂跳,眼睜睜地跳斷了氣,一動不動。與其說它們是沒有水渴死的,不如說它們是跳石頭摔死的。後來村裡人也發現了魚,全村人都來撿魚,有的揹著背篼,有的拉著架子車。

這一天各家各戶最少都有一桶子魚可以吃。中午回家,祖母就把魚殺了洗乾淨了,放在平時烙餅子的平底鋁鍋裡,到了比平時烙餅多好幾倍的菜籽油,把魚煎上,上面撒點去年沒捨得用的花椒粒,再鋪幾塊大蔥。魚在平底鍋裡呲呲響,偶爾冒出熱氣,其實並沒有冒出熱氣,夏天的時候鍋裡的熱氣是看不見的,但我和弟弟總覺的冒出了熱氣,不光冒出了熱氣,冒出的熱氣上好像還寫著“直接好吃”四個字,我和弟弟都想看魚在鍋裡怎樣了,想要揭鍋蓋去瞄,母親就制止我們,說第一是熱氣跑了,魚不容易熟,就會費家裡的柴。第二是香氣跑了,就不好吃了。

我們嚥了好多唾沫,才吃上了我們人生裡的第一頓魚肉。後來我們每天都爭著早一點去學校,第一個衝出校門去抬水,可是再也沒有魚跳下來在魯村的河灘裡摔死自己。或許魚跳到半路上,就在別的村子被人撿了。後來實在太饞了,就去河裡釣魚,可是不好吃,太小了。那估計是鯰魚,村裡人都叫那魚為“狗魚”,因為嘴角兩邊吊著兩根鬍鬚,而且夏天的時候它們一紮長,冬天再去還是一紮長,喝了那麼多水吃了那麼多蝦米都長不大,那是一群不願長大且毫無意思的狗魚。

屬於魯村的牛津河裡,可能還有其它的魚,但是這種狗魚最常見,也最讓人記憶深刻。例如魯村人看到有人留著一撇一捺的鬍子,就不說那個人是“八字鬍”,而是說他留了一個“狗魚胡”,好不討厭的樣子。

六、

2017年,我在家過了冬至節。在魯村,這一天除了上墳,還要去河裡砸冰。把砸了的冰塊拿回來放在門道或門前,意義和端午插楊柳相近,也是圖個吉利。這一天大清早還要吃一頓糊塗飯,就是大米和搓魚面做在一起,糊塗飯的習俗是為了暗示人們活著需要一點糊塗勁,這頓飯大抵上就是活著的時候已經能喝上的孟婆湯。我大清早吃了這頓飯,結果不但沒有糊塗,反而清醒了許多。

我去砸冰,牛津河被兩岸修好的河堤夾成一條細長的線,而河灘騰出來了很多的地方像是待價而沽,可能土地又漲價了。河裡並沒有結多少冰,而且水流不大。那些兒時坐滑車、打冰猴(陀螺)的場景歷歷在目。唯一安慰的是,河裡修了一座像模像樣的橋。不是因為喜歡這座橋,僅僅是因為母親去河那邊農田收莊稼的時候,再也不用編起褲管涉水而過了。

感覺這座橋比以前結實多了。之前也修過幾次,因為沒有河堤,橋就那麼孤零零修在河灘中間,上橋還要爬坡。因為橋底下地勢太高,河水都繞著橋走,橋底下竟然乾乾的,下雨都淋不到。後來發了大水,橋被水沖走了,一夜之間連影子都沒有了,好像被偷了一樣。後來又修了一次,貌似比之前結實,所以水偷了半個橋。一個小汽車晚上上橋,走到橋中間,哐噹一聲就掉到了河裡,原來水只衝走了半落橋。

魯村人覺得橋不要修的太好,最好每年修一次,這樣他們可以打工了,魯村的泥水匠就能在家門口把錢賺了,老頭子也能去做小工,一天六十塊也不錯,中午還能回去餵雞。然而這座橋好像足夠結實,一座結實的橋對於魯村人而言,是悲傷的。或許他們只能去遙遠的地方去打工了。然而悲傷早已降臨,牛津河上修建了很多砂石料廠,石頭沙子只能去砂石料廠去採購了,而且很多人家的牆上,都印刷了標語:一切未經許可的採砂活動,都是犯罪行為。

魯村是牛津河的一個節點,所以它很早被牛津河融入身體,牛津河去了遠方,或許還流傳魯村的故事,他把魯村喜怒哀樂的故事告訴外面,魯村被牛津河拎著流向遠方。然而在更加壯闊的版圖裡,這條河渺小、短暫,十幾公里以後,它匯入了大夏河,魯村人說它流入大夏河就等於死了。可是它可能因為匯入大夏河,才活得長遠,從而抵達黃河,匯入大海。

正因為有一條河流向了遠方,魯村人終於覺得,自己也應該追隨河流而去。

2014年2月寫,2019年8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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