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你死後在哪裡嗎?


你想知道你死後在哪裡嗎?


你想知道你死後在哪裡嗎?

就在未出生者所在的地方。

這是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塞涅卡的詩句。他說死後在未出生者那裡,未出生者又在哪裡?對這個問題似乎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他在《致盧奇裡論道德的信》中說:“什麼是死亡?既是一種轉移,又是一種結束。我不害怕結束,這就與沒有開端一樣;我也不害怕轉移,因為我決沒有固定的區域,在哪裡都一樣。”死亡如果是一種轉移,如蘇格拉底所謂“靈魂從一處移居另一處”,那麼死後“在未出生者所在的地方”,就可以理解為靈魂轉移到未出生者那裡,在這種情況下,未出生者是註定要出生的,是潛在的主體,甚至可能是特定的對象,就像生死輪迴、靈魂轉世說所描述的那樣;而死亡如果是一種結束,那麼未出生者就不是註定要出生,既不是特定對象,也不是主體,沒有存在的位置,在這種情況下,死後“在未出生者所在的地方”,就等於說人死後也沒有存在的位置,就像未出生者一樣不存在,所以塞涅卡將結束看作“與沒有開端一樣”。

的確,人死後就不存在了,即便留下某些痕跡,已經與死者無關。“正如你生前的時間不屬於你一樣,你死後的時間也不屬於你”(蒙田)。死後的漫長歲月與死者無關,正如出生以前的漫長歲月與生者無關。也許為了讓人更準確地理解死後的狀態,不只一位思想家把死之後與生之前(“之”字不宜省略,因“生前”一般指活著的時候)相提並論,古羅馬思想家盧克萊修在《物性論》中寫道——

回頭瞧瞧,那些我們出生之前的

永恆的時間的過去的歲月,

對於我們是如何不算一回事。

並且自然拿這個給我們作為鏡子,

來照照我們死後那些未來的時間。

盧克萊修意在說明,既然我們對於自己出生之前的不存在,既不會感到可怕,也不會感到可悲,那麼我們死後的不存在,又有什麼可怕和可悲呢?“難道它不是比任何睡眠更平靜更好?”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很晚,在我們之前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了很久,那時這個世界沒有我們,在我們看來很正常、很自然;但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也可能太早,在我們之後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很久,那時這個世界沒有我們,其實也是一件很正常、很自然的事。“因此,我們用不著神經錯亂,為一百年後我們已不在人世時的事擔憂,正如不必為一百年前我們尚未出世時的事哭泣。”(蒙田《探究哲理就是學習死亡》)然而,卻很少有人將我們死後的不存在,與我們出生之前的不存在等量齊觀,因為這與其說是一種思想方法,不如說是一種境界,說起來容易,真正達到卻需要大智慧。


你想知道你死後在哪裡嗎?


十八世紀英國思想家休謨大約達到了這種境界,同時代的蘇格蘭作家鮑斯威爾聽他說起過,“他想到死後不再存在,與想到他出生前並不存在相比,沒有更多的不安”。鮑斯威爾自己也贊同休謨的說法,當他與其好友、英國作家約翰遜在一起時,“我提出死亡的題目,極力主張,對死亡的恐懼可以克服”,並且引證了休謨。但約翰遜卻接受不了這種思想,他說:“先生,如果他(休謨)真是這樣認為的,那麼,他的感覺是混亂的,他是瘋子;如果他並不這樣想,那他在撒謊。他告訴你,他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蠟燭的火上,而沒有感到疼痛;你相信他嗎?他死時,他至少要放棄他所有的一切。”鮑斯威爾又提到另一個朋友福特告訴自己,他病重時,並沒有害怕死。約翰遜說:“先生,這不可信。把手槍放在福特的胸前,或放在休謨的胸前,威脅要殺死他們,你將看到他們會怎樣做。”(鮑斯威爾《約翰遜傳》)

作為一名作家,約翰遜大約是性情中人,不能像盧克萊修和休謨那樣思考問題。當我們思考死亡時,“我們”是有自我意識的活人,有著自我保存的意向。這種意向使我們希望延續生命,不僅在現實中表現為對生命的珍惜,而且在想象中從生前延伸到死後。這種意向不可能為自己設置一個終點,除非自然界給它設置一個終點。但在到達這個終點前,人的想象早已超越了這個終點,併為自己死後的不存在感到恐懼和悲哀。死亡有悖於人的自我保存意向,因而會使人感到恐懼,這也是人之常情,凡人都難以免俗,就連基督教的同觀福音(不含《約翰福音》)書中,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也曾悲慘地喊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表現出極大的痛苦和對人生的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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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約翰遜也混淆了不同的問題。他對死亡恐懼的理解,與休謨所指的顯然不是一回事,這也反映了作家與思想家的不同。休謨說的是對死後不存在的恐懼,是一種想象中的恐懼;而約翰遜說的則是對死亡過程的恐懼,他據以駁斥休謨的,如把手指放在火上、把手槍放在胸前,或者屬於感性的痛苦,或者屬於現實的恐懼。儘管人總是會死的,但自然死亡與被人為地奪去生命,決不可混為一談。把手槍放在一個人胸前,威脅要殺死他,是要奪走他本來擁有並將持續的生命,而不是已經活夠、自然耗盡的生命;是讓他清醒地面對死亡的殘酷,而不是在不知不覺中無疾而終;是讓他經受死亡過程的痛苦,而不是想象死後不存在的痛苦。死亡過程的痛苦是感性的真實的,對此我們有理由感到恐懼;死後不存在的痛苦則是想象的虛幻的,對此感到恐懼則是一種謬誤。

我們都是凡夫俗子,對人生不能沒有留戀,想到死後的不存在,想到死亡將使我們放棄所有的一切,不能沒有恐懼和不安。蒙田說:“一切事物隨我們誕生而誕生,同樣,一切事物隨我們死亡而消失。”這是就事物對我們的意義而言;事物本身則正好相反: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不依賴我們,既不隨我們的誕生而誕生,也不隨我們的死亡而消失。死之後、生之前的時間客觀存在,緣於我們的求知慾,我們不僅關心死後的歲月,而且對出生前的歲月也不是漠不關心,哲學家思考世界的由來,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發展,孩子們對古生物(如恐龍)產生濃厚興趣。我們不僅想了解過去,而且想預知未來,古代有術數(卜筮、命相、星佔等)、堪輿(風水)和宗教的先知,現代則有未來學、預測學。思考未來是我們的權利,但探究身後未知的世界卻超出了我們的權力。正如瞭解過去並非為古人擔憂,思考未來也不是為身後憂懼。

藉助於哲學的思考,我們庶幾可以達到哲人的境界,也就是中國人所謂達觀。許多哲學和宗教都有這種境界,如在基督教的《約翰福音》中,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已不再是受難,而是超升並回到天父身邊,他平靜地說:“事情完成了!”這不應視為宗教的欺騙,事實上許多古人臨終時,都能這樣平靜地面對死亡。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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