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居然會寫情書

提起魯迅,我只能想起一幅畫面。

我猜跟你心中的魯迅形象一定不謀而合!

畢竟,你去百度搜魯迅圖片,也都是一副形象

但是,魯迅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那個“哀其不幸,怒氣不爭”的橫眉冷對,怒目圓睜的形象。

生活中的魯迅,真真切切地是一個可愛又可敬的人。

小學到大學讀過的魯迅的批判文章沒有讓我愛上他

但是《兩地書》裡,他和他的學生許廣平來往的信件卻實實在在打動了我

今天節選他們的首次交流信件如下:

魯迅先生:

現在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是每星期翹盼著聽講《小說史略》的,是當你授課時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於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了罷,所以向先生陳訴:


有人以為學校的校址,能愈隔離城市的塵囂,政潮的影響,愈是效果佳一些。這是否有一部分的理由呢?記得在中學時代,那時也未嘗不發生攻擊教員,反對校長的事,然而無論反與正的那一方面,總是偏重在“人”的方面的權衡,從沒有遇見過以“利”的方面為取捨。先生,這是受了都市或政潮的影響,還是年齡的增長戕害了他呢?先生,你看看罷。現在北京學界上一有驅逐校長的事,同時反對的,贊成的,立刻就各標旗幟,校長以“留學”,“留堂”——畢業後在本校任職——謀優良位置為釣餌,學生以權利得失為取捨,今日收買一個,明日收買一個……今日被買一個,明日被買一個……而尤可憤恨的,是這種含有許多毒菌的空氣,也瀰漫於名為受高等教育之女學界了。做女校長的,如果確有幹才,有卓見,有成績,原不妨公開的佈告的,然而是“昏夜乞憐”,醜態百出,嘖嘖在人耳口。但也許這是因為環境的種種關係,支配了她不得不如此罷?而何以校內學生,對於此事亦日見其軟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反對條件的,轉眼就掉過頭去,噤若寒蟬,或則明示其變態行動?情形是一天天的惡化了,五四以後的青年是很可悲觀痛哭的了!在無可救藥的赫赫的氣焰之下,先生,你自然是隻要放下書包,潔身遠引,就可以“立地成佛”的。然而,你在仰首吸那醉人的一絲絲的菸葉的時候,可也想到有在蠆盆中展轉待拔的人們麼?他自信是一個剛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剛率十二萬分的人,因為有這點點小同,他對於先生是儘量地直言的,是希望先生不以時地為限,加以指示教導的。先生,你可允許他麼?


苦悶之果是最難嘗的,雖然嚼過苦果之後有一點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譬如飲了苦茶——藥,再來細細的玩味,雖然有些兒甘香,然而總不能引起人好飲苦茶的興味。除了病的逼迫,人是絕對不肯無故去尋苦茶喝的。苦悶之不能免掉,或者就如疾病之不能免掉一樣,但疾病是不會時時刻刻在身邊的——除非畢生抱病。而苦悶則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密,總是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先生,可有甚麼法子能在苦藥中加點糖分,令人不覺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即絕對的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錫琛先生在《婦女雜誌》中答話的那樣模胡,而給我一個真切的明白的指引?專此布達,敬候


撰安!


受教的一個小學生許廣平。十一,三,十四年。


他雖則被人視為學生二字上應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先生之不以老爺自命,因為他實在不配居小姐的身分地位,請先生不要懷疑,一笑。

再來看魯迅的回信:

廣平兄:

今天收到來信,有些問題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寫下去看——


學風如何,我以為是和政治狀態及社會情形相關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只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生在學校中,只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了校門,和社會相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以為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而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


學校的情形,也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彷彿較好者,乃是因為足夠辦學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現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於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麼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裡特別清高的。


所以,學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於運用金錢誘惑法術的地方,於是自然就成了這現象。聽說現在是中學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大約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濟困難或花費的必要之故罷。至於傳入女校,當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在女性已經自覺到經濟獨立的必要,而藉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則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於是就墮入後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復昏睡了。可是這情形不獨女界為然,男人也多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


我其實那裡會“立地成佛”,許多菸捲,不過是麻醉藥,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淵,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麼好呢?我之怕上講臺講空話者就為此。記得有一種小說裡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後定當賜福的。”其實古今的聖賢以及哲人學者之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後”麼。我所知道的話就全是這樣,我不相信,但自己也並無更好的解釋。章錫琛先生的答話是一定要模胡的,聽說他自己在書鋪子裡做夥計,就時常叫苦連天。


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熟睡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於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裡,這一節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許多話,仍等於章錫琛,我再說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以供參考罷——


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來充飢,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裡姑且走走。但我也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麼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菸,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起來,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辦法說完了,就不過如此,而且近於遊戲,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人生或者有正軌罷,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寫了出來,未必於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寫出這些罷了。

魯迅。三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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