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清平樂》改編自小說《孤城閉》，電視劇與小說都高度還原了宋仁宗時代部分史實，電視劇尚在熱播中，不知後續劇情如何，在小說中，福康公主的感情故事與一張傳世名畫《雙喜圖》有很大關係。
《清平樂》劇照 來源於《清平樂》電視劇官方微博
《雙喜圖》現被收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福康公主在歷史上也確有其人，二者是否真的有什麼關聯呢？
《雙喜圖》 崔白 宋代
姜斐德與《雙喜圖》暗喻說
《雙喜圖》暗喻福康公主家事這一觀點最早由當代美國學者姜斐德提出。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姜斐德並沒有將《雙喜圖》與福康公主有關的觀點系統論證，並收錄入她的專著，只是散見於講座訊息中。
姜斐德於普林斯頓大學獲得中國藝術與考古學博士學位，主攻中國繪畫史。她主要的著作之一是《宋代詩畫中的政治隱情》，從這本書中可以看出，她主張將中國畫與時代背景中的政治事件聯繫在一起進行研究。
比如說，她在這本書中認為郭熙《早春圖》中春天勃勃生機的景象是對宋神宗新政成功的隱喻，山峰象徵著至尊之主，反映了社會等級秩序的各種人物用來作為山峰的襯托。
《早春圖》 郭熙 宋代
郭熙之子根據郭熙的創作經驗與藝術見解編述了《林泉高致》，書中言到：“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佈次之，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姜斐德認為這段話證明了《早春圖》的政治隱喻，描繪了一個和諧融洽的社會，是對新政成功的歌頌。
在我看來，這樣的論證並沒有絕對的說服力。這段話或許只是畫家將自然擬人化的一種表達創作感受的方式，更何況《林泉高致》倡導的是隱逸精神，並非入世的精神，畫中表達的意境應該是遠離世俗而非心繫朝堂。
《早春圖》有《林泉高致》作為理論依據，姜斐德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註解畫論，並引以為證去推測畫家的創作意圖，這種論證還算是有蛛絲馬跡可以商榷。不過，她對《雙喜圖》的註解可謂完全沒有歷史依據，因為在古代畫論中並沒有任何有關的記載可以推測崔白畫這張畫的意圖。
所以，我對姜斐德為中國畫賦予積極的政治內涵這種研究方法有疑義，對《雙喜圖》暗喻福康公主感情生活的說法更不認同。
事實上，不僅從正面找不到可信賴的資料證明《雙喜圖》與福康公主事件有關，還可以從側面找到資料證明二者無關。
《雙喜圖》創作年代與作者考據
先從創作年代上來看。
《雙喜圖》畫中有題款——“嘉祐辛丑年 崔白筆”，這個題款的意思是說，這張畫是一個叫崔白的畫家在嘉祐辛丑年畫的。這一題款藏在樹幹上，直到近現代才被發現。
像《雙喜圖》這樣隱蔽的題款方式是宋代繪畫的一個特點。
《雙喜圖》局部
嘉祐辛丑年就是宋仁宗嘉祐六年，也就是1061年。
根據司馬光《涑水記聞》所記載，福康公主是在嘉祐七年，也就是1062年嫁給駙馬李瑋，並在同一年發生了“夜扣宮門”事件，公主與駙馬的矛盾爆發。
《涑水記聞》第八卷 司馬光 宋代
《宋史》列傳中記載，司馬光曾因為“夜扣宮門”事件上奏諫言，要求懲罰公主，他的諫言被宋仁宗採納，他本人還因此諫言而受到嘉獎。所以說，司馬光也是這件事的當事人，他親手所寫的語錄體筆記《涑水記聞》可信度相當高。
《宋史》列傳 三百三十六卷 脫脫等人著 元代
根據畫上的題款時間與司馬光記錄的夜扣宮門事件發生時間來看，《雙喜圖》完成於福康公主婚前，不可能有創作動機去影射福康公主婚後的生活。
另外，再從畫家的角度來看一看。
據宋代宣和畫譜中記載，宋朝宮廷共收藏崔白畫作多達二百四十一幅，他的花鳥畫題材多選用山間鄉野尋常的景物，而非宮廷貴族庭院中的奇花異卉，珍禽猛獸。
《宣和畫譜》第十八卷 花鳥篇 宋代
據史書中聊聊數語，也可以勾勒出崔白瀟灑曠達、熱愛自然、不屑於人事紛爭、超脫於世俗之外的形象。這樣一個性格放逸，不願受宮廷畫院規矩束縛的人，又怎會去熱心地關注公主、宦官與駙馬之間糾纏不清的家事呢？
《宣和畫譜》第十八卷 花鳥篇 宋代
所以，從畫家的性格以及作畫風格來看，我也認為《雙喜圖》不大可能跟宮闈秘聞有關。
既然將《雙喜圖》與福康公主扯上關係如此牽強，為什麼會有人提出這樣的觀點？還有很多人認同呢？
這與中國文化以及花鳥畫的特點有關。
花鳥畫中的人情
唐朝時期，植物與動物還只是人物畫的點綴，沒有成為獨立的畫科，也沒有特殊的內涵。
《簪花仕女圖》局部 周昉 唐朝
《簪花侍女圖》局部 周昉 唐朝
至五代與宋朝，花鳥畫逐漸成熟，獨立成為中國畫中的一大門類。
中國文化植根於農業文明之上，倡導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的關係，莊子在夢中化為蝴蝶，醒來後又覺得是蝴蝶在做夢，夢見自己是莊子，這樣物我相融的感情也被畫家寄託在花鳥畫中，使得畫中的植物與動物都具有人情味。所以中國的花鳥畫與西方的靜物畫儘管題材類似，精神內涵卻完全不同。
宋徽宗趙佶在畫中的題詩就是寄人情於花鳥很好的實證。
《臘梅山禽圖》 趙佶 宋代
兩隻白頭翁緊挨著停在枝條上同時往左看，它們很像一對相愛的人心意相通地依偎在一起。趙佶通過畫中的題詩點明瞭這種意圖，“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這張畫就是白頭偕老這一感情宣言的見證。
《臘梅山禽圖》局部
趙佶曾隨吳元瑜學畫，吳元瑜就是崔白的學生，所以趙佶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崔白的花鳥畫精神。只不過崔白沒有像趙佶那樣在畫上題字，雖然能感覺到畫中應當是蘊含著某種感情，但是無從確認他在畫中隱喻何種內涵。
再來細細品讀《雙喜圖》，看看此畫中的意境。
秋意森森，寒風凜冽，荒郊的斜坡上突兀的站立著一株枝幹遒勁的老樹，斑駁的樹葉在寒冷的風中翻飛，似乎在沙沙作響。
《雙喜圖》局部
細瘦的竹枝隨風搖擺飛揚，加強了風勢。
《雙喜圖》局部
堅硬的荊棘增加了畫面蕭瑟的寒氣。
《雙喜圖》局部
兩隻喜鵲情緒激動，張大了嘴巴鳴叫，並且做出一種俯衝的姿態，看起來像是要攻擊地上的兔子。
《雙喜圖》局部
地上的兔子本來是向前跑的，應該是聽到喜鵲的驚叫後才駐足回首，表情似乎很驚恐，也很茫然。
《雙喜圖》局部
整張畫瀰漫著矛盾與衝突的緊張氛圍。
如果是對福康公主“夜扣宮門”這段歷史瞭解的人就會知道，公主與駙馬之間的關係確實與畫面中營造出來的意境有些共通之處，所以，《雙喜圖》與公主有關的說法很容易讓人產生共鳴。
我認為，《雙喜圖》的作者崔白在畫這幅畫的時候，不可能會想暗喻福康公主的家事。
不過，對於一般的讀者而非學術研究者來說，將電視劇與小說中的情緒代入到這幅花鳥畫中也是不錯的體驗，崔白當時在畫的時候怎麼想其實沒有關係，讀者在看畫的時候，可以有自己的感受與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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