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禮傳家”走向“耕讀傳家”,為何這麼難?

排在十二釵末位的秦可卿,是個嚴重兩極分化的人物。一方面,她“

擅風情,秉月貌”,成了被作者痛恨的敗家根本;另一方面,她又通過託夢的方式,向王熙鳳提出瞭解救賈府的方案,是一個願意為家族存亡漚心瀝血的人。


然而,讀者多半隻記住了她的風情月貌,無視了她那一番提醒王熙鳳的肺腑之言。其原因,主要在於她的這一方案沒能執行,僅僅停留在了理論上。


那麼,王熙鳳為何對她的這一提議不予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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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個問題,我一度以為是王熙鳳個人的原因,細讀深思之下才發現,即使王熙鳳把這一提議極力向賈母王夫人等勸進,最終還是會無疾而終,不會有什麼結果。其原因就在於,這不是賈府某個人的問題,這是整個階層的問題甚至整個人類的問題,其中有著人類固有的劣根性


“詩禮傳家”,是賈府延續了四代的家風,也是賈府的臉面。


階層之所以成為階層,是因為有著其共性。賈府屬於盛世中的貴族階層,這個階層的共性,就是崇尚“詩禮傳家”


什麼是“詩禮傳家”?“詩”指《詩經》,“禮“指《禮記》,《詩經》代表的是品性淳厚,《禮記》代表是的凡事都遵循禮儀、禮制。


賈府自寧榮二公建府開始,就確立了“詩禮傳家”的家風,這個家風一直延續到了第四代玉字輩。但在延續過程中逐漸變了味,不再是出於對自身修養的要求,而是更重在臉面


因此,我們會發現,當寶玉招惹了戲子、調戲了母婢,賈政氣得要打死他,理由是“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當大觀園出現繡春囊,一向淡定的王夫人,急匆匆地趕到王熙鳳面前責問:“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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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賈母對寶玉的教育,讀不讀書不重要,是否頑劣不重要,有沒有上進心不重要,只有一點是必須嚴格要求的,就是在外人面前要有禮數:“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寶釵在大觀園住了好幾年,其“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的室內風格早已存在,不見賈母說過什麼,唯有在帶著劉姥姥遊園時,突然指出不妥,原因就在於“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也就是有失臉面。雖然劉姥姥是個拐了很多彎的窮親戚,但萬一她出去當八卦說,賈府光鮮的臉面就被抹黑了。


是的,光鮮是賈府現在唯一看重的。劉姥姥慨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

”,這正是賈府要的排面,也是賈母帶劉姥姥遊園希望收到的效果:展現“詩禮傳家”的貴族風範,在劉姥姥面前也不會有任何失禮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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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這種名聲的傳揚,才讓不知就裡、只看表象的人以為,賈府依然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

”。


“耕讀傳家”, 是秦可卿為賈府指明的出路。


外人眼裡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實際上已經呈現衰敗之象,“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照這樣發展下去,賈府很快就將衣食難繼、生活無著。因此,為家族命運謀慮的秦可卿,通過王熙鳳,為賈府指明瞭一條切實可行的出路。


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


秦可卿指明的這條出路,其實是有別於“詩禮傳家”的另一種傳家風範:“耕讀傳家”,即以祖墳為核心,購置田地房產,一邊耕種以自給自足,一邊讀書以修身養性,做恬淡的田舍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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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別於貴族的另一個階層,這個階層的人,不注重臉面排場。在身份上,他們只是平民,但他們又不是普通的平民,因讀書而有著高於普通平民的修養,而且根據時勢有自由選擇進退的能力,進可走仕途治國平天下,退可讀書務農。比如諸葛亮,在出山之前,只是一介布衣,躬耕於南陽,過著讀書務農的閒適生活。


對於賈府來說,這確實是一條不錯的出路,趁著現在手頭還拿得出銀子,購買田產輕而易舉。比如劉姥姥就拿著王夫人給的一百兩,通過購置田產,從貧困線上翻了身。


但是,這條路於賈府而言,猶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從“詩禮傳家”走向“耕讀傳家”,說來容易做來難。


秦可卿提出的建議這麼好,能保全賈氏子孫,“祭祀又可永繼”,王熙鳳為何視若罔聞?原因只有一個字:難!理論上說說容易,要付諸於執行,有著重重阻力,而這些阻力,都是賈府上下無法克服的。


  • 其難之一:由奢入儉難,改變固有的奢靡生活習慣難。


賈府在賈母的引領,早已奢靡成風,其三等僕婦的吃穿用度,在同為官宦小姐的黛玉眼裡,“已是不凡了”。其家的丫頭,比別人家小姐都強,強的不僅是綜合素質,還有對精緻生活的追求。司棋吃雞蛋,要“燉的嫩嫩的”;晴雯吃蘆蒿,葷的不好,要“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芳官嫌柳嫂子為討好她刻意做的硬菜“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所以,這些丫頭們,寧死都不肯離開,寧做奴僕不要自由身。因為她們清楚,離開了賈府,她們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生活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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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奢靡享受,已經是賈府的日常,由奢入儉難,想要賈府上下主動放棄這種奢靡生活,去過儉樸的農家日子,談何容易?就連最為務實的探春,都認為朱熹的《不自棄文》是“虛比浮詞”,不願意把理論變為實踐


因此,放棄現有的生活,主動退到農耕狀況,這個提議,誰提都不落好,要麼被嘲笑,要麼被打壓。精明的王熙鳳又怎能不知?所以,她只會選擇無視,就當從沒聽到過。


  • 其難之二:能上不能下的面子觀念,根深蒂固。


從“詩禮傳家”走向“耕讀傳家”,不僅僅是家風的改變,其根本的問題在於階層的墜落。

而階層的墜落,最為讓人難以接受的就是面子上掛不住。


俗話說,死要面子活受罪,說的就是為了面子寧願死撐,也不願意失去臉面。正是出於這種考慮,當王熙鳳提出趁抄檢大觀園裁減丫頭時,王夫人回答的是“不但於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老太太不依,不僅僅是因為擔心姑娘們受苦,還擔心丟了臉面,被人說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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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變“詩禮傳家”為“耕讀傳家”,勢必遣散奴僕,只留幾個貼身侍候的。也不再有讓人望而生羨的豪華府第,現在的排場都不可能再有了。對於面子大於天的賈府,有何顏面去面對親友?再來一個像劉姥姥一樣的窮親戚,賈母拿什麼去炫耀?


因此,只要有老太太在一日,退守的話就誰都不敢提,誰提誰捱罵。一貫以討好老太太為要的王熙鳳,當然不會去做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人。


  • 其難之三:“身後有餘忘縮手”,得到難,放下更難。


不知足,是人固有的劣根性。因此,人們在追求名利的路上前仆後繼。對於已然到手的東西,更是捨不得放手,就像賈母珍藏的百年老參,寧願讓它腐朽變質,也想不到要及時拿出來散濟。


這種劣根性,會讓人形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放手的心理。所以佛家說,一念放下,萬般自在。人生難得自在,就是因為放不下,正如賈雨村在智通寺看到的對聯之上聯:“身後有餘忘縮手”,其實哪裡是“忘縮手”,分明是捨不得縮手。


因為這句詩聯是賈雨村看到的,很多讀者以為它只是對賈雨村走上末路的預警,其實是對世人的預警:學會放下。世之擁有很少的普通人都捨不得放下,何況是賈府這樣已經爬到金字塔頂端富貴雙全的人家?


因此,秦可卿提出的這一建議,在王熙鳳看來,就像探春讀朱熹的《不自棄文》,不過是“虛比浮詞”,說說而已,當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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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當不得真,當然就不會去向賈府和王夫人進言,更談不上執行了。


所以,賈府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必然結局,不是他們無路可走,而是他們不肯主動選擇退步。即使有秦可卿提出的至佳方案,也不能挽救賈府的敗亡。


其實,秦可卿能提出這樣的方案,算不上有多智慧。因為,這樣的智慧人人都有,不過大家都和賈府一樣,不願意去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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