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武漢封城，900多萬人被困在城裡不能離開，還有一群武漢人則滯留在外，無法歸家。
滯留在外地無家可歸的武漢人至今沒有統計數字，身份證上的數字變成人群的衡量標準。在歧視和偏見下，曾經普普通通的420三個數字，有了不同的意味。
出行受限、難尋住所、人心的阻隔……對於有些人而言，過去三個月，他們像是經歷了一場匪夷所思的都市版極限生存測試。
經歷76天的封城，武漢迎來解封，隔離的堅冰正在慢慢融化，我們採訪了三位在過去的三個月裡漂流在外的武漢人，記錄了他們的奇幻旅程。
如果不是因為既定的學習課程，青年藝術家王智一不會在臨近除夕的當口出遠門，去往上海。
馬上就是春節了，家人都在等著他回去過年。他做好了計劃，打算在1月23日從黃山屯溪機場至宜昌三峽機場落地，趕在除夕前一天回去和家人團聚。
就在出發前兩天，王智一還和朋友約在漢口吃飯。有外地朋友對武漢的情況表示擔心，王智一在人群密密麻麻的地鐵車廂裡拍了張照片，發過去，告訴對方武漢一切如常。
時值春運，王智一出發的那天武漢火車站的人流比往常還要密集，戴口罩的人很少。踏上開往上海的火車，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這一走，他與這座一直生活的城市就開始了長達近三個月的分別。
王智一離開武漢站時看到的帳篷
1月20日，鍾南山說新冠肺炎可以人傳人的消息擴散開來，武漢的疫情在短短几天之內在全國範圍內引發關注，迷茫和恐慌相伴而來。
完成學習後的21號，已經抵達黃山準備轉機的王智一出於對家人負責的考慮，退掉了返回宜昌的機票，在黃山就地隔離。
由於疫情，黃山的景區關閉，原來預定的酒店沒法入住，幸而在上海開畫廊的朋友介紹了一個黃山的朋友，找了一個在江邊古村落裡的民宿，讓他落腳。住了大概一週，民宿也住不了了，朋友又介紹他去山裡的一個前輩家住。
前輩家裡的狗
這個春節對王智一來說有些冷清。好在古村落裡有一隻小狗一直在他身邊，陪他度過了這個春節。
在距離武漢1056公里的深圳，思琪也早早期待著這個春節的到來，她準備回家和家人團聚，在奔波的日子中暫時緩口氣。
去年12月從武漢來到深圳實習的她，這幾個月過得並不輕鬆。在擠破腦袋的秋招大軍中，她拿到幾個offer，但都不太滿意。她先後找了兩個實習的工作，希望在春招中再努努力，爭取一個更理想的offer。
在緊張的實習工作中，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思琪無比懷念媽媽做的紅燒肉和水煮肉片。
有好幾次，她試圖還原菜品，但無論是在老媽的遠程指導下，還是學習晚上的食譜，做出的菜不是柴得塞牙縫就是腥味兒又重還不辣不香的失敗品。
思琪一個人去吃海底撈，店員送的娃娃陪著她
有些味道還是要回家才能吃上。
沒有搶到從深圳回家的票，思琪不得不購買了從廣州回武漢的車票，準備先到廣州再轉車。考慮到湖北的天氣很涼，她提前穿上了厚棉襖，在深圳的馬路上差點中暑。
思琪的票是23號早上7點，22號到達廣州後，她還要在車站待一個晚上，才能坐上開往家鄉的火車。雖然辛苦，但想到馬上能見到家人，激動與期待更盛。
意外發生在當天夜裡。凌晨2點，武漢發佈了“1號通告“：自2020年1月23日10時起,武漢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
在與父母溝通後，思琪退掉回家的車票，坐上了返回深圳的地鐵，早晨的地鐵空無一人。
除夕夜，思琪在深圳的親戚家吃了晚飯。因為沒帶換洗的衣物，也不習慣住在別的地方，晚上她又返回了公司宿舍，和兩個多月來的每一天一樣，一個人度過了這一夜。
在大年三十的這一天，西瓜一家還沒來得及享受來之不易的海南度假遊，就退掉了酒店，尋找可以暫時住下的地方。
這個年前就訂好的假期讓全家人早早就開始期待，為此西瓜還提前和領導請了假，準備將一整年的勞累都留在天涯海角邊的沙灘上。
因為“可防可控”的新聞報道，西瓜對疫情並沒有特別擔憂。機場的人大多都帶上了口罩，紅外線檢測，登機口再次排隊測溫。到達三亞後，他們一家也正常入住了酒店，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西瓜離開時的武漢機場
直到23號武漢封城的消息傳來，西瓜才知道武漢的疫情已經非常嚴重。
“看著鋪天蓋地的新聞和朋友圈，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
回憶起那時候的心情，西瓜仍然覺得很不真實。原本愉快的度假變成一次海島流浪。
完成隔離後的2月6日，王智一帶著黃山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開的解除居家醫學觀察告知書和通行證坐火車返回了上海，填寫入滬信息後，湖北人作為A類人群，有專門的通道。
來到上海後，王智一發現酒店沒辦法入住，給客服打電話無法接通，訂不到民宿，整個人幾乎陷入困境。
好在有朋友伸出援手，王智一住進了淮海中路附近一間同船艙似的膠囊房，他給那地方取名為“Mysterious Neighborhood（玄妙鄰里）”。
黃山的隔離證明在滬上失效，社區醫院和居委會兩邊關於是否需要隔離的意見不一，他只好在上海重新隔離14天。
待在屋子裡不出門，生活必需的食物也沒辦法解決。白天難以出行，王智一隻能晚上悄悄出門採購，回來時卻發現一樓的鐵門新掛了把大鎖，拿不到鑰匙。
被問到最想家的時刻，王智一說到這個被鎖在門外的夜晚：“當時特別想回家，我真的去了虹橋火車站，可是走不了啊。”
而在1小時之前，當天晚上在回住處的路上，王智一還發了一條朋友圈：連垃圾都有個窩，配圖是一排垃圾箱。這個小窩住了沒幾天，行動和安全都受了桎梏，只得換個地方。
王智一在朋友圈發的垃圾箱圖片
房門外本來有一個放鑰匙的密碼盒，也被鄰居拆除，王智一隻能將鑰匙郵寄給朋友，他感到很抱歉。
王智一的第二個住所是一個獨棟的二樓，樓下沒人，鄰居在裝修也沒人，天然的環境讓他能夠自我隔離，也不會打擾他人。因為沒有大門的鑰匙，王智一隻能等到雨夜裡翻進院子，才得以住下。
好景不長，王智一住在這裡的第二天下午就被鄰居舉報了，暴露他外地人身份的原因竟然是“不會垃圾分類”。
王智一描述當時的場景，“旁邊的居民帶著警察和居委會找到我，臉上洋溢著找到漏網之魚的興奮。當我拿出身份證，帶袖章的居委會工作人員立刻退了好幾步，委託警官幫我拍照。”
朋友送給王智一的書和食物
去公安局重新備案，查詢行動路徑，鄰居們安心了。但第二個地方也沒法住了，只能尋找第三個住處。
第三個地方並不能算成是一個“住處”，沒有床，用水也困難，類似於橋洞。但王智一形容它是一個充滿“Wabi-Sabi”美學的小空間，宅在裡面的時候很多時間看書或者想想別的分散注意，比如一邊下五子棋，一邊吃泡麵。
隨申碼（上海版健康碼）終於變綠，王智一得以搬進一位藏家朋友的空房。生活環境改善，在多次被外賣拒接後，也能好好在外面吃頓飯了。
疫情期間，420開頭的身份證號成為一串被禁止、被拒絕的公開密碼，讓滯留外地的湖北人寸步難行。
熬了好幾個夜晚，準備了近兩萬多字的面試問題才終於在春招中斬獲了一個理想offer的思琪沒來得及高興，就被一系列阻礙羈絆。
3月10日，思琪結束在深圳的實習後，打算訂票提前去新公司實習，卻因為湖北身份證寸步難行。
所有的酒店和民宿都不接納湖北戶籍的客人，即使從去年12月開始思琪就已經來到深圳，期間也沒有返回過湖北。
她查遍了網絡也找不到隔離點或隔離定點酒店，在12345（北京市民熱線）上將自己的情況進行了詳細地描述卻只得到一個並沒有任何解決方案的回答，更尷尬的是在12306上連車票都不能購買。
思琪又陷入焦灼情緒，幾方問題上演拉鋸戰，幾乎讓她兼顧不暇：10號過後，員工宿舍不知道是否能夠續住；剛剛與上家籤的公司解約，交付了違約金，還要與學校溝通聯繫，申請通過解約的流程；與新公司溝通推遲簽訂三方的時間，思琪也擔心自己會失去這次工作機會；畢業論文還沒有起筆，上交初稿的日期已經逼近。
相比之下，順利搬進新處所的西瓜一家很幸運。父親租下了親戚在海南的一棟房子，一家人住了下來，並且在當地也沒有因為武漢人的身份受到太多的阻攔。
“善良的海南人雖然害怕我們的武漢身份，但是也沒有因此排斥我們”，西瓜說當時看了許多武漢人無家可歸被拒絕的新聞，特別擔心會被趕走。
在隔離14天后，西瓜和家人確認健康，來時乘坐的航班也無通報病例。但武漢親友不幸的消息不斷傳來。
有朋友排了一天隊也沒能住進醫院，有人半夜高燒求助無門，還有大學同學和父親都被感染。西瓜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數據看群消息，幫助同學在網上求助。
距離上相隔千里，心卻從未離開。
被問到有哪些令人溫暖的事情，西瓜說了幾件事情。手機損壞需要到營業廳修理、西瓜的嫂子在海南醫院產檢，在這些不得不與當地人接觸的時候，西瓜清晰地感覺到他們對自己身份的害怕與緊張，但是他們還是幫自己解決了問題。
還有一次，坐出租車時聽到西瓜是武漢人後，司機開得飛快，但也沒有拒載，這些都讓西瓜慶幸與感動。
王智一在年前已經有在上海舉辦個展的計劃，在種種困境之下依然如期舉行。
展覽的主題有所變化，新的主題“必經之路”融入了王智一這段時間的所思所想，從武漢帶去一副撲克牌、在黃山拾到的一塊未成形的水晶石都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
“必經之路”展覽導覽
作為文化藝術從業者，王智一依靠創作展覽或者寫作來獲得收入。解封不等於解防，武漢在短時間內沒辦法舉辦活動，所以在之後的一段時間，王智一還將去其他地方工作。
但是回家的心情依舊迫切。他想見親人和朋友，還要去看看80多天以來，一直在新聞中看到的那些熟悉的地方，有些事情是真是假，他想自己親自去確認。
4月1號思琪正式入職，新公司寄來了電腦，方便她在深圳遠程辦公。原來的公司也並沒有要求思琪搬走，她可以在宿舍呆到五月底。
7號，思琪得知自己下週可以休假兩天，她立即打電話給父母，高興得聲音都有些發顫。
8號時歸家的喜悅更為強烈，12306上從深圳到武漢的列車終於不再是停運狀態，清晰的餘票數字多了一份真實感，回家的日子變成了可以倒數的確切數字。
從三亞到武漢
3月22日，通往武漢的航線和高鐵都還處於關閉狀態，考慮到公共交通返家的困難，在海南的西瓜和家人在網上購買了一臺車，計劃自駕回家。
申請過程有點複雜，需要海南的證明以及武漢的接受證明，在西瓜把所有證明都拿到手之後，已經可以直接使用綠碼進入武漢了。
經過三天兩夜，西瓜一家返回武漢，途中坐了輪渡過海，經過了湛江、長沙、衡陽三地，期間也曾被酒店拒絕，也曾有酒店熱情接納。長途奔波之後，終於在第三天趕回武漢。
“準備回武漢時，突然就來勁了，彷彿一切都有了希望。”西瓜說。
在外顛簸的這些日夜，就像這三天兩夜的歸家之路一樣，有平坦、有曲折。在踏進武漢的一刻，迎來了希望。
雖然經歷重重磨難，但他們都仍感嘆自己仍是幸運的，“我自己的遭遇，對於在武漢真正遭遇了困難的人來說不值一提。”
冬去春來，流浪在外的武漢人，終於歸家。
text | 草東沒有蘇打
editor | 慕遙
photo | 由受訪者提供
# 你也已經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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