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安放的鄉愁

何處安放的鄉愁

“對門崗,對門嶆,陳家衝裡,難升坳。”這句俗語裡的四個地名承載灣村大部分的生計。

灣村分老灣、新灣,老灣對著的是崗,新灣對著的是嶆。崗和嶆極其相似,三面環山,開口對著灣村,像兩隻巨大的簸箕,盛放全灣村的勤勞和收穫。陳家衝在新灣以西,山高林密,全灣村餐桌的茶油均來源於此。難升坳在更遠的西邊,坳上有亭,是所有坳下來人的歇腳處,也是灣村與鄰村的分界線。

一條狹長的田埂連接老灣和對門崗,稻田還能種稻的年月,誰家分得這條田埂,都會修得寬闊結實,經受住一個季節的踩踏。有清早淌過露水,從自己地裡摘幾根青蔥下面的;有扛著鋤頭,趁早清除地裡雜草的;有挑著糞淤給蔬菜追肥的,有惦記莊稼長勢習慣性過去瞧瞧的……無數個來來回回,厚實的田根堅硬如鐵,寸草不生。無論是明晃晃的日光裡,還是清幽幽的月暈中,田埂泛著稻土特有的光澤,筆直了橫亙在村民的自給自足中。對門崗供栽種的面積並不多,但因為距離老灣近,每家都有巴掌大的一塊。每一塊都精耕細作,種植日常生活所需的蔥、蒜、姜、豆角、黃瓜、白菜……有一家在菜地兩邊的過得栽種了黃花菜,隨著黃花菜的生長,或多或少擠佔了兩邊的土地,兩邊的人家看不過,翻地時候會將延伸到自家地裡的黃花菜鋤掉,於是引發一頓口角,惡化三家關係。有一家怕旁邊人家侵佔自家的土地,就在土地交界處埋下幾塊界石,再用土覆蓋,旁邊人家翻地不察覺,鋤頭挖在界石上,虎口震動,火星四濺,鋒利的鋤頭崩掉了一角或豁了一個大缺口,旁邊人家心疼不已,恨罵不休。有一家在地頭播種了一株南瓜苗,搭建了一個結實的瓜棚,秋天,這株南瓜竟然結下了多達13個之多的大南瓜,名副其實的大,扛在肩上,像扛著一扇磨盤。鄰家的眼饞了,來年緊挨著也栽了一株南瓜,爬上同一個瓜棚,秋天收穫,為了一個南瓜的歸屬,兩家人產生了分歧,雖沒有撕開臉面,但第三年都不種南瓜了,這年秋天,沒有碩果的瓜棚經受不住立柱腳下的掏挖,一陣狂風吹過,瓜棚倒了。有一家的女人做活特精細,把一塊土地整得平坦如砥,土粒敲碎如飯粒般均勻,上面的菜苗橫是橫,豎是豎,像是拿幾何工具畫出來的,更無一株雜草生出。然而,這塊土地上的菜苗長勢卻很羸弱,收成甚微,究其原因,源於精細,土粒太細,容易板結,滲不進雨水和淤肥。

對門嶆的菜地在村人不懈的努力下,一直延伸到三面山的腳下,最邊沿的那塊,其實是掛在山坡上。翻鬆一塊掛著的菜地需由上自下,這樣才能保證菜地不偏不倚地掛在原來的位置上,否則,一次次下滑,上沿菜地的底子越來越薄,就種不住莊稼了。菜地呈梯次,莊稼也呈梯次。一塊平平坦坦的菜地種植了辣椒,這是超規模的一塊辣椒,盛夏收穫,菜籃、揹簍已經不夠用,籮筐來往三趟才將全部紅辣椒搬運回家,在曬穀坪,紅豔豔、火辣辣的一片曬出了稻穀的規模,也曬出了全灣村的誇讚和豔羨。一塊四四方方的菜地不知何年開始種植花生,引發了全灣村種植熱潮。花生苗綠油油、軟綿綿,嬌弱無力,但退後幾步細看,綠和軟熨帖地鋪陳在地塊上,一壟接一壟,看得眼睛分辨不出界線。一塊邊邊角角的菜地種植了涼薯,不需太多的管理,只是在花開的時候,用一根粗大的竹條,將紫色的花朵不分雌雄地一股腦兒抽打掉,理由就是不讓花授粉結果消耗養分,從而保證塊狀根果的碩大與甘甜。更多的菜地種植的是紅薯,紅薯極易種植,無需精耕細作,總有豐碩的收穫。

陳家衝原是陳姓人家的宅基地,後來陳家沒落,遷到灣村,陳家衝就成了灣村共有的土地。陳家衝有井,清澈甘甜的泉水,供養著全灣村大部分人口。井臺不加修葺,裡頭是一陡坡,坡上茅草耷拉在水中,與水中滋生的水草糾結一片,呈現了出蠻荒、古樸的視感。村人不在乎,取水時用桶盪開水草,舀出一擔水,晃晃悠悠往家走。陳家衝有塘,面積不大,蓄水不多,灌溉衝外的幾十畝稻田。某一年,村裡興修水利,挖深加固水塘,按人口數量將塘底劃分,加深一尺。劃分用鋤,線條粗狂。一鋤地,一擔泥,村人在挖泥時,竟水平高超地將那一鋤界線陡峭地留成一堵泥牆,為後來放水、趕水製造了障礙,從而付出更多自作自受的勞動。灣村本有一溜的水田,但一條隧道的開鑿,讓水田失去了水源,於是陳家衝的水塘顯得彌足珍貴。遇上乾旱,水塘最底層的出水口也放不出水。這時候,村人盯上了修塘時製造的溝溝壑壑裡的積水,開始一個個用臉盆、水桶趕到出水口,久而久之,溝壑就形成了水凼,趕水更難。即使這樣,為了這些救命水,村人也爭搶不已,甚至大打出手。無奈之下,村人開始輪守,按照大致的順序,晝夜不分地看著水塘一次次被趕得底朝天,再一次次看著水慢慢溢滿大大小小的水凼。

每個走上難升坳的外村人,都會在坳上的亭子裡歇息,眺望灣村人的勤勞,然後發出“有女不嫁**家灣”的感嘆。難升坳是兩個村的分界線,其間是一條崎嶇的山路,綿延幾里路不見人煙。這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山路,有的地方狹窄得只容一個人側身通過,因此,抵達難升坳下,覺得這山坳特別的難以攀爬,難升坳因此得名。難升坳下是隧道的出口,渠道拐彎形成一個蓄水池,曾奪去一位年輕人的生命,蓄水池從此有了名字——沉家池。死人的陰霾很長時間籠罩在村人心頭,村人談池色變。這種恐懼直到難升坳水泵站的投入使用才得以消散。為了改善隧道所貫穿的幾百畝稻田的收成,也為了惠及鄰村稻田的耕作,村裡在沉家池附近修建了一座水泵站,開啟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水泵抽水的日子,難升坳是沸騰的,村人聚集於此,一邊聊著粗俗的話題,一邊等著抽水順序的到來。抽水水泵功率巨大,一旦啟動,便不停機,計時抽水。輪到誰家,誰家就在出水管不遠處放一把雜草,或攪一趟渾水,緊隨其下,到自家田,豁口、築壩,以最快速度攔截自家水不流外人田。有水泵的日子是富足的,村人的心情是愉悅的,但這種愉悅並沒保持多久。晚稻收割之後,村人漸漸發現,水泵站的選址是錯誤的,遙遙遠遠在沉家池附近,誰去看守?一語成讖,水泵站的配件隔三差五被盜走,勉強維修幾年,村人失去耐性,放棄了水泵站,又回到陳家衝等水、守水、趕水的日子。

這些年,老灣裡的人不斷遷出或外出,老灣的舊房子一間間開裂、坍塌,就連支撐老灣格局的正堂屋也只剩一堵牆壁,老灣無一家一戶長住。沒了足跡、沒了人氣、沒了生活,老灣死氣沉沉、荒草叢生,破破爛爛地在路人的側目中一閃而過。老灣如此,更不用說對門崗、對門嶆、陳家衝、難升坳的土地了。在隧道出口水流的侵蝕下,沉家池不復存在,就連隧道出口也潰退到山體深處。坳上的亭子仍在,隨著一條寬闊水泥路的修通,難升坳的坡地大大減緩,來往車輛、行人已不需要在亭子裡歇息,亭子寂寥地矗立在路邊。水泥路的修築、茅草的侵佔,曾經的稻田只剩中間狹長的一條,或密或疏栽種農村常見的梓樹、杉樹。樹木逐年生長,與兩邊的山體連成一片,外人很難分辨樹木生長的土地曾經竟然是稻田。樹木連接稻田、菜地的方式,由西往東,一步步逼近灣村,難升坳、陳家衝全部連接成功,對門嶆、對門崗僅剩邊沿,且邊沿隨時可能被連接。

曾幾何時,灣村以800多米的地底隧道聞名遠近,以艱苦卓絕的生存狀態飽受詬病。現如今,一條也長800多米、寬5米的水泥路,以及沿途退耕還林的巍巍青山,讓行人暢通無阻,讓村人倍感自豪,只是“對門崗,對門嶆,陳家衝裡,難升坳”蘊含的濃濃鄉愁,在多少次回鄉時候,再也找不到安放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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