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陳阿姨搭電梯離開那一天，我其實很捨不得。
自從母親滿 70 歲，在我的堅持下，請了鄰居推薦的清掃阿姨來家裡幫忙，每兩週來清掃一次。雖然剛開始母親一直覺得沒必要，堅持自己能做得更好，不過，當陳阿姨來做過兩次清潔，廚房、爐臺、浴室、馬桶、地板、窗戶，全都閃閃發亮，母親就不再堅持了。
陳阿姨在我們家幫忙了十年，直到父親急病，我們申請了外籍看護。最後一次，她將拖把洗乾淨，告訴我清潔劑放在哪裡；掃把該換新的了，然後，她看著我，嘆了一口氣：「以後，妳就辛苦了，要好好照顧自己喔。」望著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心中很清楚，我的人生自此將切割斷裂了，與以前再不相同。
陳阿姨第一次到家裡來，我就喜歡她了，雖然，她其實只能算是姐姐而不是阿姨，我們還是叫她阿姨。她的身材高大，寡言罕語，動作乾淨利落，雖然包辦了十幾、二十個家庭的家務，卻從不碎嘴八卦。
母親偶爾與她攀談幾句，於是知道了她是澳門人，嫁到臺灣當媳婦，才發現丈夫所稱的家產原來根本不存在，丈夫也是個沒有定性的人，做什麼工作都不長久，只有賭博的愛好很執著。年輕時的阿姨為別人帶孩子，將自己的三個孩子拉扯長大。中年以後，在朋友的引介下，開始擔任家庭清潔婦。
母親問她：「你一天要跑兩、三家，不會太辛苦嗎？怎麼不找老公一起幫忙？」陳阿姨說：「他哪裡幫得上忙？他不要找我麻煩就好了。」「這樣的老公，怎麼不離婚啊？」我不是故意的，卻忍不住脫口而出。「反正我也不指望他，離不離婚都沒差啦。」我聽母親說，陳阿姨勤奮工作許多年，已經買了幾間房子，光是收房租就能生活，她不肯放棄工作，是因為「人活著就要勞動，當清潔婦也是幫助人的。」她喜歡助人。
除了我們家，陳阿姨的客戶也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她每次到一個新的家庭，就會做上十年八年的，與客戶的關係都很長久。「其實妳也是個創業者啊。」有一回，我對她說。她困惑地回答：「我是做苦力的，哪裡有創業？」「一人清潔公司啊！」我對她說。她瞬間露出喜悅又羞赧的表情，那是我頭一次見到她開懷的笑容。
印象中陳阿姨只請過一次假，探望嫁到澳門的女兒。女兒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因為丈夫外遇鬧離婚。一個月後她回來了，淡淡告訴我們，女兒已經離婚了。母親頗為驚訝：「妳不是要勸女兒不離婚的嗎？」「我想通了，現在的女人不用靠男人，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我現在依然常想起她彎腰拖地的背影，拖著拖著，一幢又一幢房子在面前昂然矗立起來。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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