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辛亥，武昌那地方，他們就開了一槍而已！”
“滿清是你們親手給推翻的。”
“我們老哥兒幾個，‘咔’一下！”
“是！”
“推翻了。”
《邪不壓正》海報
姜文的一貫風格，就是善於在自己的電影中塑造一個最為立體的自己。《邪不壓正》也不例外。姜文飾演的藍青峰背景模糊，但貌似法力深不可測。他和時時不忘“太爺”朱元璋的朱潛龍（廖凡飾演）叨出上面這段臺詞時，二人面前是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層層漫出的卻是殺氣。“反清復明”確是兩人曾經共同的大業。可問題在於，大清沒了，曾高舉“反清復明”的義士們現在該怎麼辦？
《邪不壓正》海報，朱潛龍與朱元璋
“兄弟們都還在，散落在各地而已……就等你‘咔’把義旗舉起來”，藍青峰咂一隻餃子，就著一碟醋和這半句豪言。“反清復明”大業眼看就要在1930年代進入一個新的紀元，只可惜，在反清大業成就之後，大明卻遲遲沒回來，來的那些，原來都只是想教“義士們”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癸酉之變
藍青峰、朱潛龍的前輩們早在嘉慶十八年（1813年）就因為“咔”了一把大事而被記入史冊。故事是這樣的——
1813年9月16日，天理教教徒河南李文成、京畿林清聯絡的農民“義士”二百餘人，頭上蒙著白巾，在菜市口彙集，由崇文門混入內城。
他們要幹一件大事。
將近中午，200餘人的農民武裝在事先買通的太監接應下，分成兩隊，手握利刃，通過東華門和西華門由太監劉金和高廣福引路，潛入皇城。武器已經先行妥妥地藏於城內酒肆中，一切都很順利，只待潛入宮廷，雷霆一擊。
紫禁城平面圖
沒想到，大內侍衛這天還挺敬業，很快就發現了城內異相，緊急關閉了各內城門。進入東華門的天理教徒一眾，僅有十餘人摸進了宮廷。這些人終因道路不熟、勢單力薄而被殺被俘。進入西華門的天理教徒，先攻打尚衣監文穎館，再攻打隆宗門。又沒想到隆宗門已經被侍衛關閉，大部分教徒被攔在門外，少部分從廊房越牆進入內宮。
當時，嘉慶皇帝正在承德避暑山莊，正在上書房的皇子旻寧（即後來的道光帝）等聽到侍衛來報，即刻戎裝上陣，舉鳥槍射擊天理教軍。很快，內務府大臣領兵進入神武門增援，火器營一千多官兵也進入宮內，一場叛亂終被鎮壓。
最終，事件中天理教徒共31人斃命，41人被俘。紫禁城侍衛41名被打死，60名被打傷。
此後，清廷開始對大興、通縣一帶的天理教眾進行大肆搜捕。三天後，也就是9月19日，在京城數里之外的黃村等候消息的林清被清軍捕獲，不久與其他天理教徒一同被磔身死。此事史稱“癸酉之變”。
另一主謀李文成也因謀事敗露被滑縣知縣強克捷抓獲，投入大牢，還被打斷了腿。本來以為事案就這樣結了，但聽聞此事的河南境內的教徒3000餘人突然圍攻滑縣縣衙，佔領縣城，殺了知縣強克捷、劫出李文成。
為了奪回滑縣，1813年十二月初十日，清軍同時對滑縣五個城門發起攻擊。清軍暗挖地道，埋下炸藥，把西南角的城垣崩裂了二十餘丈。清軍一擁而入，衝進南門，其他各門也連續被清軍攻破。最終，經過激烈的巷戰，李文成自知局勢難以挽回，在城內自焚身亡。
僅僅四個月，1813年的天理教起事就被鎮壓，期間清廷處死了700餘人。
正如朱潛龍深信自己是朱元璋的嫡親後裔，天理教的林清也堅信自己是白蓮教的傳承人——不僅延續了清初以來白蓮教“反清復明”的光榮使命，還繼承了前輩能觀天象、能預言未來的神力。
起源於南宋的白蓮教，起初據稱脫胎於佛教淨土宗，提倡唸佛持戒，規定信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廣大人民的智慧和創造力的孵化下，白蓮教很快開枝散葉，但其品牌授權之濫堪比1990年代的皮爾卡丹和華倫天奴。除了直搗紫禁城的天理教外，嘉慶十三年的皇帝上諭中就提到，江南、安徽、河南、山東毗連的各州縣，多有無賴棍徒，拽刀聚眾，設立的順刀會、虎尾鞭、八卦教、鎮卦教等都自稱是白蓮教的支派。包括日後席捲南北的小刀會和“刀槍不入”的義和拳，也都是白蓮教的分身。
有趣的是，自清初就舉旗“反清復明”的白蓮教，其實在明朝時一直被嚴格禁止。洪武、永樂年間，川、鄂、贛、魯等地多次發生白蓮教徒武裝暴動，教義、儀規頗多歧異，信奉的神極為繁雜，有天宮的玉皇、地獄的閻王、人間的聖賢等等。而清代光緒二十六年，義和拳又以山東耶穌教案為由打起了“扶清滅洋”的旗號。白蓮教及其支流組織鬆散、戒規廢弛可見一斑。
《中國秘密社會史》作者平山周認為，“白蓮教諸派，均付託於宗教，猶不免闇昧之習。及三合、哥老會起，蓋僅襲宗教儀式，其目的純然政治思想，而為完全之秘密會社矣。”
天地會、三合會、哥老會與革命黨
《中國秘密社會史》這本書其實是平山周在民國初年遞交給日本外務省的一份調查報告。清末，他曾因老師犬養毅的推薦，接受日本外務省的委派，前往中國調查反清勢力的情況。也因此，平山周成為了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的密友，成為了革命黨人聯絡各路會黨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作為日本外務省對中國反清勢力調查報告的《中國秘密社會史》
當時能夠稱之為會黨的勢力中，三合會和哥老會是最具有實力的組織。三合會的源頭即“少林五祖”創立的天地會。
邵氏出品的《少林五祖》
傳說中康熙徵調福建莆田南少林高手為軍官，遠征西魯（西南某國或是西藏）。凱旋後，卻有人誣告這些高手意圖造反，於是朝廷派八旗兵，火燒南少林寺，將之除滅。有五個少林俗家高手逃脫不死，從此痛恨朝廷，請萬雲龍做首領，陳近南做軍師，建立洪門，是為“洪門五袓”，以“天父地母”，立誓反清復明為己任，故稱天地會，尊鄭成功為開山老祖。至嘉慶年間，天地會逐漸變名為三合會，其他名為清水會、匕首會、雙刀會等組織都是三合會的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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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三合會（天地會）早期成員林爽文在臺灣彰化縣大里杙莊組織發起反清叛亂開始，其後100餘年，三合會組織活動的宗旨一直是“反清復明”。期間，三合會蔓延極廣，在臺灣、兩廣、江西南部一帶，三合會成了一支極其跋扈的民間力量。而且，因為閩廣地區多有往來海外的民眾，三合會組織由此蔓延到了馬來、暹羅、印度，甚至澳洲、北美等地，肆行殺戮，搶奪虜贖。犯事之後，三合會成員往往能夠得到組織中兄弟的包庇掩藏，多數逃脫法網。
腰憑，或稱八卦，即三合會會員證書
三合會的表現連原先模仿三合會而起事的太平天國首領洪秀全也看不下去。洪曾對人說：“三合會之目的在覆清復明，其創始在康熙時，主意雖正當，然必至二百年後如今日，始可為覆清之舉，至於復明，則又似是而非。”
當然，洪楊之亂的結果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嘴炮總是最好打的。
大明確實遲遲沒回來，三合會等會黨的武裝卻引起了革命黨人的興趣。
同治五年（1866年）廣東惠州府寧山地區爆發了三合會起義，使得孫中山決議聯絡三合會為革命事業所用，他說：“中國人已經有了相當的覺悟，還存在種族的團結力，遍佈華南的三合會和各地綠林，也蘊藏著反滿的潛力。”在孫等人的積極聯絡之下，三合會從“反清復明”逐漸融入進中國近代革命的潮流。受益於遍佈於中國南部各地的三合會成員，革命思想也得以在此快速傳播。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三合會頭目鄭弼臣接受興中會首領孫中山的指揮，在廣東惠州舉旗革命，參戰人數達到2萬以上。但是由於起事倉促、勢單力薄、缺少外援，很快便被擊潰。是役，作為孫中山代表的日本人山田良政也戰死於虎頭山。孫中山無不痛惜地評價：“此為外國志士為中國共和犧牲者之第一人也”。
山田良政（1868-1900）與孫中山
除了三合會，哥老會也是革命力量積極爭取的另一支勢力。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已經成為興中會會員的哥老會首領畢永年曾與平山周共同前往湖南、湖北聯絡當地哥老會成員，為國民革命積蓄力量。
哥老會傳說成立於乾隆年間，但事實上這一團體的形成應該不早於同治時。當時，出兵廣東平定太平天國匪亂的湘軍士兵返回原籍後窮於生計，開始組織各種團體。哥老會便盛行開來。這個組織的宗旨與三合會無異，早先不過“反清復明”而已。但隨著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教會勢力與兩湖、四川地區的地方勢力的爭端也越來越多，哥老會又逐漸轉變為激烈的排外組織。其組織從兩湖、四川逐步傳播到浙江及揚子江沿岸各省，在其他地區也有會員存在。
哥老會會員證
1899年聯絡行動結束後，平山周對孫中山說：“所見哥老會各龍頭多沉毅可用”。孫中山據此做出聯絡會黨“在湘、鄂、粵同時大舉”的決定，並令畢永年二次內渡，邀哥老各龍頭赴香港謁陳少白、楊衢雲等，商量與會黨的合作辦法。
在同盟會的領導下，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江西萍鄉發生了礦工起義。起義成員多為哥老會會員，礦工武裝人員由萍鄉進攻湖南醴陵及瀏陽，並直指長沙。兩江總督發兵2000餘人前往萍鄉，湖廣總督發兵3000人去往瀏陽。但清軍官兵中與哥老會相通者也不在少數，不少士兵放空槍或乾脆棄槍而逃。最後湖廣總督派出炮兵交戰二十餘次，才將起義礦工徹底擊潰。
由這一事件起，哥老會在同盟會的領導下以革命軍自稱。而且在整個事件中對於教會、神職人員等外國勢力都予以了保護，因而可稱為哥老會革命化轉變的標誌。
白蓮教還是那個白蓮教
民國了，共和了，革命化的三合會和哥老會的成員，例如藍青峰和朱潛龍之類，以各種形式進入了權力階層，或是在海外繼續著聯絡華僑、支持華社，又或是繼續有恃無恐地開展各類生意。但與此同時，根植於中國闊野民間的各種神秘教派似乎從來未有改變，也從未離開。
北洋時代及國府定都南京初期，經年的軍閥混戰使江蘇北部地區農民生活極其困苦，盜匪四起。此時，作為白蓮教支流的大刀會、小刀會組織再次得到了滋生的機會。
1927年冬，江蘇漣水縣小刀會在其首領王志祥、朱溫等人的領導下，集中數百名會員襲擊駐五港的縣警備隊，繳了警備隊的槍。次年1月，漣水小刀會又調集上萬名會員圍攻漣水縣城。提出“打進縣城不完糧，殺死縣長劉天祥”等口號，經3天激烈戰鬥，終被鎮壓。
1928年，江蘇溧陽縣遭受嚴重自然災害，迫於生計，溧陽上興、別橋一帶的農民群眾，紛紛組織大刀會衝擊地方政府，劫掠財物。
《申報》1928年9月1日刊載的溧陽大刀會騷亂經過
1929年2月，宿遷小刀會佔領宿遷縣城，搗毀了國民黨縣黨部、縣政府，燒燬了縣警察局。這一事件甚至禍及宿遷中學，教員被小刀會兇徒砍傷、財物被劫、甚至流離失所只得借宿學生家。宿中教員因此赴南京請願，要求嚴懲小刀會兇犯。
《申報》1929年2月27日刊載的宿遷中學教職員工因小刀會騷亂而赴南京情願的情況
當年12月，江蘇省發佈取締刀會辦法，稱“各縣大小刀會之設立，其始借名自衛，其後率為奸徒利用，邪術禍人，非特無以彌盜匪，且易流為盜匪，抗拒法兵，蹂躪地方。”
《申報》1929年12月1日刊載江蘇取締刀會辦法
白蓮教還是那個白蓮教，甚至都沒有被革命看上過，但其源流卻深深地根植於民眾之中，從未因為中國近代風雲的變幻而有所改變。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即便是孕育了同盟會甚至國民黨的興中會，在1930年代再被人提起時，甚至也成了國民政府的“關照”對象。1936年，粵港等地出現了新的洪門興中會組織，其成員迅疾就遭到了廣州公安局偵捕。
《申報》1936年3月12日刊載廣州公安局緝捕興中會成員，3月12日正是孫中山的祭日
還是那句話，在反清大業成就之後，大明卻遲遲沒回來，來的那些，都只是想教“義士們”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走走看看：小刀會在上海起事的指揮所——豫園點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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