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武漢封城這些天,詩人小引寫了許多武漢日記,每篇開篇都是四個字:“我在武漢”。“我在”,“我”是“本我”,“在”是“在場”。許多人跟著小引的思考與文字,重新打量一座城,一個時代,一種病毒。時間終將證明,武漢與小引,互為榮幸。

我每次去武漢,都會找小引吃飯聊天喝夜酒。上次是去年夏天,我們轉戰幾處,最後醉臥於一個陌生的酒吧。即便如此,第二天還是要掙扎著過早,吃熱乾麵。

76天,武漢終於解封,病毒像巴別塔後的混亂,攪亂了所有人的腳步,從猝不及防到如今的一言難盡,偏見和誤解,互助和犧牲,武漢這座城市,終將甦醒。

在這兩個多月,武漢之外的我們,靠著一個個身在武漢親歷者的記錄,共嘆這座城市裡每個個體所經歷的驚心動魄。

今天解封,我們想重新看看災情前的武漢,一碗熱乾麵的故事,在小引的記敘中,溫習那個平凡遼闊,伴著熱乾麵香氣的武漢味道。

——小寬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知道湖北一帶把吃早餐喊為“過早”,許多武漢人早上見面的問候語不是說“早上好”,而是問“您家好,過早冇?”,有點類似北京人見面不分時段的問:“您吃了嘛?”。這個習慣是什麼時候形成的,已經無從考證。不過,北魏時期的《齊民要術》中就有過記載,“過”有食、咽的意思,比如“過飯下酒”。把一頓早餐,隨意卻又隆重的提升到“過年”般“過”的位置,可見它在武漢人的生活中何其重要。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小時候一直住在珞珈山下。那時候的學校在整個武漢的城市規劃中,屬於偏僻之地。住在這裡的知識分子們,幽默地把去漢口喊成“進城”。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這裡只有一趟編號12路的公共汽車通往漢陽門,然後換乘輪渡在漢口的江漢關下船,終點是繁華熱鬧的江漢路一帶。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文化大革命期間,母親在漢口花橋一帶的長辦工作,而父親在武水任教。很多個清晨和黃昏,父親和母親都要分別帶著我和弟弟在這條路上來回奔走,早餐或晚餐,往往會在路上解決,由此我得以有機會品嚐到了武昌和漢口兩地的不少特色食品。當年,最著名的美食街就在漢口六渡橋後側僅200多米長的德勝街中,大一點的餐館有七八家,無名的夫妻店、流動小攤販等飲食點也有二十餘處,人稱“好吃街”。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館子街”、“好吃街”的名字隨著時代的變遷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連六渡橋都已經消失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似乎一直停留在春夏之交的綿綿細雨中,燕子剛剛飛回來,幾個兒時的玩伴在中山大道上晃晃悠悠的背影,那麼熟悉又陌生。這樣說起來還真的有點意思,武漢最好吃的東西讓每一個武漢人自己都難以抉擇,每一條小巷子口,都有做的最適合這條小巷胃口的早點小吃,熱乾麵,油香,面窩,油條,糊米酒,家家各有絕招,互相仰慕卻又各自牴觸。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我有個小學同學叫鄭江,是個頑劣的傢伙。父親是抗美援朝的司機,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人,退伍後,在學校司機班工作。樓上樓下,兩家關係很好,早餐晚餐孩子們互通有無,端著飯碗走動。他媽媽姓江,是幼兒園的園長,特別喜歡吃熱乾麵,週末會去菜場旁邊一家張姓的攤子那裡買回兩碗讓孩子們分吃。所以我一直知道,熱乾麵要趁熱吃,否則一冷芝麻醬就凝住了難以攪拌開來,我經常和鄭江在晨光中用筷子攪拌淡黃色的麵條,芝麻醬撲鼻的清香,入口是脆辣的蘿蔔丁,一口下去,滿嘴留香,唇邊殘留著芝麻醬的痕跡根本來不及擦拭,多麼美好的早餐,簡單又直接。

當然了,吃完早餐後才是更快樂的時候,鄭江經常趁父母上班去了,領我去他家檢閱父親的各種戰利品,其中有一頂美式鋼盔以及頒發給入朝戰士的各種勳章。有一天,他拉開抽屜,發現了父親的一條永光牌香菸。鄭江問我,你會抽菸嗎?我茫然的搖了搖頭。他思量半晌,勇敢地抽出幾根香菸說,走,我們去廁所裡抽菸去。大人們都不在,陽光從上面的氣窗照進來,照著我的頭頂,他的肩膀。我們蹲在廁所裡,笨拙地學習如何把香菸吐出來像個完整的圓圈。淡淡的菸草香,瀰漫在狹小的廁所中,我們倆個人,像倆個真正的地下黨那樣,嚴肅認真地對付著幾根短短的,說不清楚什麼味道的東西。

後來搬家了。我堅持對父親說,家裡的廁所還是用蹲式的吧。坐式的讓人感覺不舒服,一不小心,還會有水濺到屁股上。父親說,你可以先把草紙放在水裡,再拉屎就好了。我想了想,覺得這個方法雖然有一定道理,但效果恐怕並不會好。

其實說到底,我是個懷舊的人。喜歡吃熱乾麵,喜歡老式的房子,有木頭窗戶,有可以拆下來做火柴槍的風鉤。還有石頭或鐵做欄杆的小陽臺,一間小閣樓是放雜物的,也可以給我單獨睡覺。樓頂是通的,爬上去,可以從一門,串到三門。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八十年代的武漢街頭小攤

有一天早上,一個盜賊掀開其中一家樓板竊物,被發現。主人驚呼,樑上人飛奔逃竄而去。隨後保衛處的人來勘察現場,拿著手電筒照那個進出的氣窗進口,有一個黑色的腳印,清晰的印在牆壁之上。

記憶中,1975年在中國是個重要而敏感的年份。那年初,中共十屆二中全會選舉鄧小平為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會後,周恩來病重,鄧小平在毛澤東支持下,實際上開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善於察言觀色且從中敏銳地觸摸到了某些氣息的武漢人,在滿城的大遊行中也沒有丟掉喜歡吃、愛吃、好吃的念頭。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七十年代的武漢春節記憶

位於中山大道726—728號“蔡林記”熱乾麵的生意依然紅火,1天賣出1200公斤左右熱乾麵,接待上萬人不是稀奇事。有一天父親帶我從漢口回來,專門繞道那裡吃了一碗。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200多平米的店面裡,擠滿了人,幾乎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許多人端著灰瓷碗就蹲在路邊上吃,濃郁的芝麻醬的味道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似乎隔著兩條街都可以聞到。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多年以後,我聽說過一件關於熱乾麵的故事,那是在我還沒有出生的1967年。當時,武漢地區的兩大群眾組織“鋼工總”和“百萬雄師”之間的鬥爭非常激烈,規模不斷擴大並時時伴有武鬥,衝突白熱化導致流血事件頻頻發生。1967年6月17日,造反派學生四十餘人,到漢口聲援被“百萬雄師”圍困的大學生宣傳據點“民眾樂園”。當他們乘坐的卡車行至漢口六渡橋銅人像(孫中山銅像)附近時,被早已埋伏在此的“百萬雄師”堵住砍殺,當場死傷二十餘人。其中一名傷者在轉送至武漢市三醫院緊急搶救時,緊緊拉著醫護人員的手說:“熱乾麵好吃啊!”等有人從醫院門口的餐館為他買來一碗熱乾麵的時候,他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讓人嘆息的是,銅人像下另有一具屍體雙方都不去認領,大熱天中暴屍多日,臭了幾條街,直到散了架後才被環衛工人用鐵鏟撮走。

我不知道1967年的熱乾麵是什麼味道。但我猜想,那一年的熱乾麵,一定特別辣。

那麼1975年呢?1975年的夏天,同樣很熱。似乎同樣適合吃熱乾麵,似乎同樣適合在吃完熱乾麵後再喝一碗冰鎮米酒。只是那一年毛主席沒有在長江中游泳,沒有去吃老通城的三鮮豆皮,往事早如煙塵般消散的無影無蹤了。

詩人小引:武漢的熱乾麵往事

那一年我六歲,小學一年級。那一年的冬天熱別冷,東湖的水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文 | 詩人小引

圖 | 部分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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