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和婆婆

我的公公和婆婆

❍孙晓平



公公


丈夫说这几年他经常做同样的梦,梦见他和老爷子在地里干活。这恐怕缘于小时候深刻的记忆:每天放学后,他父亲已经给他备好了锄,在他回家的路上等着他。小的时候,拿小锄儿,大的时候拿大锄,以至于炼得他耪地干活特别快。


没上过一天学的公公,从小就跟着家里人下庄稼地干零活,放牛割柴禾捡蘑菇是常事儿 。长大成家后,公公最稀罕的就是土地和庄稼,那感情好像胜过疼爱自己的儿女。


我的公公和婆婆


当年,在偏僻贫穷的三道沟村,公公是第一个带领社员开稻池地的小队长。在细粮紧缺的过去,也算是破天荒的创举。收获不多的稻子带皮储存在仓子里留着,只加工一袋子大米,平常舍不得吃,只有到了年节,才能吃上几顿大米饭。就是掉一个饭粒儿,公公都让孩子们捏起来放在嘴里吃喽。以至于到现在,丈夫也照办不误,经常训斥儿子爱剩饭碗子的臭毛病。还好,我们的小孙女,继承了太爷爷珍惜节俭的好习惯,认真用小手捡起掉在餐桌衣服上的每一个米粒。


农活样样精通的公公,习一手好薯秧。怎么存薯,如何搭炕,什么火候,把握得特准。没有温度计,用手就能摸索测试出多高温度,是不是适合薯秧发芽,用不用再烧火,烧多少。用心累积起来的实践经验,习出的薯秧,油绿壮实,能卖上好价钱,给家里带来不错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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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地搞副业公公是能手,盖房子瓦瓦垒院墙等手艺活也响当当。不识字的公公,算数特厉害。丈夫曾问他,没上过学怎么算的,他说都在心里装着呢。


勤劳节俭智慧,是公公突出的优点;可缺点也不少,在家里说一不二没商量,在外面谁也不怵,敢说敢做敢抄家伙,该出手时绝不含糊。热火朝天的一辈子,累没少受,钱没少输,事没少惹。仰仗姐姐们在外面周全,都没少帮衬家里。置办的农具家伙式特全科,街坊邻居朝公公借着用时,他心里得意美着呢。


当年看见村里有人买电视了,公公自是不甘落后,愣是东拼西凑了四百块钱,成为村里第二个买上电视的人家,丈夫刨药材攒下的十元钱,也被公公征用了。那台百合花牌黑白电视,还是托北京四姑夫给买来的呢。透过闪着雪花看不太清楚的影像,穷孩子们知道了小山沟外面还有一个大大的世界,日后翅膀硬了纷纷离开老家到外面闯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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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初中毕业后,想去学车,公公死活不给掏学费,在他心里,盖房子娶媳妇是正事,别的没门。尽管丈夫打工的钱由他拿着。捂紧钱包过日子的公公,有时候显得特别局限小气。记得我们孩子小的时候,让他给买一元钱的汽水,死活都舍不得,到底买了五毛钱的冰棍儿。


也难怪,靠土里刨食,一颗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挣出来的辛苦钱,省吃俭用没错。能养活大八个孩子,已经非常了不起。公公骨子里传宗接代的观念挺浓厚的。生了四儿四女是最牛的原因之一,八个孩子不呆不傻,是他很满意的原因之二。提起儿孙满堂人丁兴旺,更是特别知足。


一辈子不喝酒不吸烟不吃肉的公公,青菜、豆腐、花生米、鸡蛋有一样就行,特好侍候。每次来我家,都和丈夫住一个屋,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甚至能聊到天亮。


别看公公是老农民,穿衣戴帽说话办事上都挺讲究有派儿。思想也先进着呢,时尚新潮。外甥女卖服装时,他亲自去选挑了一条藏蓝色牛仔裤,配上一顶小礼帽,猛一看,还以为是离休老干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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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干劲冲天,老了也不服输。公公八十岁时,还在腰上别把斧子,爬上树去修理树叉子。听邻居说了这件事后,大姐熊他: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像当年似的闹腾呢!他反驳说:那算啥,不叫事!


一岁年龄一岁心,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公公八十三那年,来我家住着时,念叨着想去北京看看他八十五岁的姐姐,说见上一面,老姐俩,心都掉到肚子里,啥时候俩眼一闭,也不惦念着了。


留心观察,见公公的精气神明显不如从前了。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就睡着了,饭量也小了,老饭粒老饭粒,吃不下食物,身子骨就不那么硬朗了。考虑再三,节日里我们带着老爷子还有我老母亲一起出发了。那时候,四姑夫还在,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家,见到公公,激动得鼻涕眼泪地哭诉着:你可来了,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家的人了呢!他想老家,要和我们回去看看!就是抓把土回来也行啊!三位都八十多岁的老人家,面对面围在一起,互相问着说着道不完的老家话头。告辞时,老姐俩还有四姑父,都落泪了。那次见面,成了他们那一代兄弟姐妹生命里最后的聚会。


去往秦皇岛的路上,我们转移着话题,默不言声的公公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和我老母亲又有说有笑了。两位老人家,都是平生第一次坐轮船,看见大海和海鸥,那兴奋劲儿,就跟小孩子似的。甲板座椅上白发苍苍面朝大海的两个背影,让人感慨泪目。登山海关城墙时,公公和母亲一点也不示弱,考虑二老毕竟年岁已高,我们只走了一半路就返回了。


我的公公和婆婆


那次出行,公公很满意,完成心愿还开了眼界。回来后,把我们在海边的合影,插在镜子上,看了又看。


一年后,病情凸显的公公,卧床数月,在睡梦中,走完了八十四岁的生命旅程……


转眼间,公公离开我们已经五年多了。


公公没活够,八十岁那年他曾说:要是再闹个十年八载的,就特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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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我和婆婆相处的时间不长,前后加起来,也就几年光景。


婆婆给我的第一印象,过于瘦小虚弱。身体不是一般的不好。


急促的喘息、频繁的咳嗽,导致婆婆不能正常生活,终日里,吃不好饭睡不稳觉。


我曾问婆婆:早些年,您怎么就没好好治治呢?现在这么受罪?婆婆说,刚得病那会儿,也没当回事。寻思着喝水急,呛着肺了,慢慢儿养养就好了。那些年穷,你爸爸心疼钱,总说渗渗,谁承想,就耽误得厉害了。过后,药也没少吃,没断吃,就是去不了跟儿。


想想那时候也真是不好过,各方面条件都有限。也就是吃甘草片、安乃近、打青霉素。再就是土办法连揪带刮地收拾一顿。因为吃药太多,婆婆的头发几乎脱掉了一大半儿,越发显得憔悴苍老。


丈夫当兵探亲时,我随他回老家,那是第二次见到婆婆。家里正翻盖房子,婆婆从小三缸里拿出一方腊肉,切成薄薄的片儿,转圈儿码在盘子里。我扒蒜,丈夫用擀面杖在蒜臼里把蒜瓣砸成碎末,细腻的腊肉沾着黏糊糊的蒜末,那微熏略辣香醇的口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腊肉。还有婆婆做的小酱儿,泡在小酱里煮熟的咸菜,都别有风味。之前,我还真没吃过小酱。在娘家一般都是小葱蘸大酱。多年后,才从老姐那得知小酱的传统做法:先把黄豆炒熟,再加水呼开锅,用木勺子揣碎,晾凉了攥成团,放在瓦盆里,用盖顶围布封闭好,放在温度大约在十五六度的地方,估摸一个礼拜捂长毛发酵后,拿出来晾,晒干后,加水加盐,封好口埋进热腾腾的羊粪堆里发着,闷一个来月后,扒了出小坛子,浓郁的小酱就做好了。怪不得那么有味道呢,是功夫到家了。


曾经在老家镜框里,看见过一张婆婆、丈夫和小弟的合影:门口空地上,坐在木头板凳上的婆婆。那时候还很年轻,梳着黑亮光溜的小刷子利利索索,上身穿着的月白色褂子干净舒展,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笑眯眯的模样拘谨而又稳妥。一左一右依偎在母亲身边的两个小儿子,一个抿着小嘴儿笑得腼腆,一个张着大口笑得开心。娘三个那时那刻的甜蜜笑容,定格在遥远的旧时光里,散发着悠悠岁月的味道,温情而又珍贵。丈夫说,那是他和母亲唯一的合影,他穿的那件的卡上衣,还是借人家的呢。


我的公公和婆婆


记得那次回家,我淋了雨,眼病犯了,红肿充血。婆婆让小叔子下窖掏土豆,切成精薄的片儿,给我敷在眼睛上,土豆片变热了黑了,取下来,再换新鲜凉快儿的,循环了好多次,还真的消肿了。我走时,婆婆叮嘱回去找医生好好瞧瞧,眼睛可不是小事儿。


我们结婚后,婆婆来我们租赁的小房子住过几天。她说看我们住的用的心里不好受。说老的没啥本事,什么也没给我们制备,挺不落忍的。记得婆婆临走时,掏出200元钱给我们,我死活没要。日子再紧,也不忍心要她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私房钱。没想到婆婆走后,在米袋子里发现了那200元钱。丈夫自作主张用120元买了一个电饭锅。说要是不用,反倒让老人着急。等我们条件好了,多孝顺点都有了。那个三角牌电饭锅,是我们家当时除了电视机之外的第二件电器。质量非常好,用了十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婆婆特疼孩子。丈夫都做父亲了,婆婆还管他叫大军,或是“小儿”。丈夫说,婆婆一辈子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一个姐姐在十岁左右时,生病没治好夭折了。可想而知,婆婆那时候是多么伤心。她那单薄多病的身体,拉扯大其余八个孩子,是多么不易。孩子们上学干活回来,婆婆把熬好的高粱米粥一碗碗盛好了,从灶火堂扒了出捂着的热棒子,一人掰一块,用筷子扎上,就着咸菜疙瘩就是一顿饭。那年月,整天不是高粱就是棒子小米一码粗粮,让馋得没法的穷小子们上山捉地排子,回来烧着吃。


农活闲身体好时,婆婆会想着法粗粮细作给孩子们改善伙食。做人做事很是要强的婆婆,让左邻右舍都很服气。她总是把家里头和孩子们收拾得干净妥当。每次她都把痰吐到孩子们用过的废纸上,包好了,才扔掉。


恨活计的老公公,总追着撵着让孩子们多干活少看书。婆婆看不下眼,时常发生争执。后来,孩子们都大了,都能自己打食吃了,家里条件好多了,公公和婆婆,过上了比较安稳宽绰的日子。


我的孩子八个月时,带他回婆婆家小住。瞅着白胖的孙子,婆婆乐得没法儿,可就是抱不动。她大老远去沟里亲戚家,借来一辆旧童车,推着小孙子在院子里转悠儿。暖和的阳光下,婆婆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和皱纹一起颤动着,慈祥亲切。


就是那次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婆婆端菜上台阶时,忽然摔倒晕了过去,被抱进屋里后昏迷不醒。在跟前的我们几个人一遍遍大声呼叫着,婆婆一声不应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请来的医生检查一番后,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二哥急忙跑来,说要去拉氧气瓶,可去哪拉?附近没有医院。从矿上赶回来的小弟,坐在外屋地上嚎啕大哭,老姐掐把稻草点着了跪拜祷告,亲戚邻居们进进出出嘈杂着……一切,都没能吵醒昏迷的婆婆。她就那么紧闭着眼睛,吃力地喘息着,谁也帮不上她。几小时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的婆婆,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时候没有手机,亲戚拿着我写的字条,开三轮车去离家几十里外的地方给市里的老姑打座机电话,再由老姑去大姐家传信儿。连夜赶回来的公公、姐姐姐夫们、还有丈夫,都没能看见婆婆最后一面……


第二天,在河套焚烧婆婆遗物时,丈夫敲打着木棍连声叫着妈的痛哭声,再次引出我的泪……作为儿媳妇,我从心底感谢我的公公和婆婆,养育了善良仗义的好儿子,送给我做丈夫。忘不了婆婆临终前,给她小孙子煮的最后一个鸡蛋,成了每次回忆的念想……


落笔的今天,婆婆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六年了。当年八个月的小孙子,都结婚生子了。时间快而无情,庆幸的是:一代传一代,生生不息的血脉延续,给人希望和慰藉。


我的公公和婆婆


值此庚子年清明节,谨以小文追思纪念我的公公和婆婆,祈愿升入天堂的二老安息,那里没有劳累和病痛……

我的公公和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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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平,女,汉族。笔名岑寂水流。六零后。河北承德人。初中毕业后自修中文专业。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千禧杯》《野草杯》《中原杯》等文学大赛中获奖。之后停笔十余年。2000年后,陆续写了一些随感纪实文字。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网络公众号。系承德市作协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一亩心田》是作者第一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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