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密州出獵 (宋 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縣)人。北宋文學家、知名畫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與其父洵、弟轍,合稱“三蘇”。他幼年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自己又刻苦學習,青年時期就具有廣博的歷史文化知識,顯露出多方面的藝術才能。枕頭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考進士時,主司歐陽修見其文章連稱“快哉!快哉!”1059年任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

英宗即位,任大理寺丞。神宗時,任太常博士、開封府推官,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請求外任,出為杭州通判,改知密州、徐州、湖州。元豐二年(1079年),御史臺有人摘引其非議新法的詩句,以“訕謗朝政”罪名入獄,即所謂“烏臺詩案”。出獄後,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五年後,改任汝州團練副使。哲宗即位司馬光等舊黨執政,他復為朝奉郎,任登州知州、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充任侍讀,又因與司馬光等政見不合,請求外任,出知杭州、潁州、揚州,後任兵部尚書兼侍讀、端明殿這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元祐八年(1093年)新黨再度執政,他以“譏刺先朝”罪名,貶為惠州安置、再貶為儋州(今海南省儋縣)別駕、昌化軍安置。徽宗即位,調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元符三年(1101年)大赦,復任朝奉郎,北歸途中,卒於常州,諡號文忠。

江城子·密州出獵 (宋 蘇軾)

[解讀]

蘇軾廣為人曉的兩首《江城子》,極為有趣地代表著他詞風的兩個基本方面: 婉約和豪放。前者以委婉曲折、肝腸寸斷的柔情取勝; 後者則用豪壯奔放的情懷撼人。這首 《江城子·密州出獵》是蘇軾最早的一首成熟的豪放詞, 也是其豪放詞風的典範之作。

這首詞作於熙寧八年 (1075) 十月, 即蘇軾知密州 (今山東省諸城市) 的次年初冬。此時, 蘇軾年僅四十, 正值壯年, 但朝廷內部愈演愈烈的明爭暗鬥,使蘇軾被迫外任,他深察出了仕途的艱險,而興起了某種遲暮之感,因而篇首自稱“老夫”。然而,蘇軾的遲暮之感原系發自內心的苦悶和牢騷, 他在本質上是不伏老的, 因此, 下面立即用 “聊”字一轉, 推出 “少年狂”三字,讓開篇頓顯示出豪放的氣韻,滲透了他少年時期的狂勁和威風。接著, 下面詞人便緊扣 “狂”字, 寥寥幾筆展現出一幅氣吞山河的圍獵場面: “左牽黃, 右擎蒼, 錦帽貂裘, 千騎卷平岡。”他左手牽著黃狗,右手高擎著蒼鷹, 威風凜凜, 氣度非凡; 而隨從的獵隊武士也一個個錦帽貂裘,全副武裝,精神抖擻。這三句, 詞人是在靜態中描寫出圍獵人員的英姿; 而 “千騎卷平岡”一句, 則由靜入動, 一個 “卷”字, 形象而醒目地突出了騎速的迅猛,刻畫出千騎一掠而過,宛如疾風捲落葉般席捲了山岡的氣勢, 從而使詞作具有了豪邁磅礴的氣韻, 令人心胸振奮。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 看孫郎。”這三句,詞人繼續推進描寫場面的壯觀和自己的“狂態”。傾城的民眾都被田獵的盛況吸引了,他們紛紛跟從著太守湧出城外;太守也因此豪情倍增, 定要親手射虎,以答謝滿城父老的信任,讓他們看看今日的孫權——在《三國志·吳志·吳主傳》中,記載著孫權曾 “親乘馬射虎於庱(ling)亭,馬為虎所傷,權投以雙戟,虎卻廢”的英勇事蹟。這裡蘇軾以孫權自比, 顯示出自己的勇武膽壯和有所作為。

詞的上闕寫圍獵的場面, 渲染出詞人的外在 “狂”態; 下闕則寫飲酒小憩,又突出了他內心的 “狂”情: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暢飲極歡,愈激發出詞人的豪情壯志,雖然兩鬢已微見花白,但這又有什麼妨礙呢?這裡,詞人把首句隱含的人生遲暮之感一掃而為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激盪出一股旺盛的青春活力。“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這是以古喻今, 從而具體袒露了詞人的內在豪情。據 《漢書·馮唐傳》記載, 馮唐曾勸諫漢文帝不要因小過失而罷免了抗擊匈奴有功的雲中太守魏尚,文帝就派他“持節(符節)”前往赦免了魏尚。這裡,蘇軾又以魏尚自況,顯示自己希望能得到朝廷的信任和重用,以效力疆場,實現自己抗擊侵擾之敵的宿願。

末尾三句, “會挽雕弓如滿月, 西北望, 射天狼。”(天狼, 即天狼星,古人用之比喻貪殘掠奪者,這裡實指西夏)作者在“狂”態、“狂”情的基礎上,進一步抒發了他志在報國的豪邁胸襟,使一位慷慨激昂的志士形象完整而深刻地屹立在讀者面前,從而更增添了詞風的粗獷豪壯,具有振人心魄的陽剛美。

蘇軾創造這首豪放詞,是當時以革新政治為主要特徵的時代精神的曲折反映。在北宋中後期的表面承平而內裡危機四伏,財政和國防日見貧困和軟弱的時代裡,以專主閨情離怨和花月脂粉為題材的狹窄詞體,能否適應藝術反映廣泛現實生活、面向莊嚴人生,以趕上時代發展的步伐和要求?這成為當時時代向詞的作者們所提出的一個嶄新的歷史要求。而蘇軾正是以他銳敏的時代感和富於開拓的創造精神,使其詞在脈脈柔情的傳統詞風中, 敲響了慷慨激越、縱橫奔放的豪邁鼓樂, 從而解放了詞體,擴大了詞作的社會生活題材面,刷新了詞的創作意境,賦予詞以新的思想和新的生命,把詞引向了帶方向性轉變的趨向,達到了“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 (王灼 《碧雞漫志》) 的藝術作用。

蘇軾豪放詞《密州出獵》的出現,還與他反世俗、反潮流的革新精神有關。蘇軾在寫完《密州出獵》詞後不久,就在《與鮮于子駿》書信中說:“所惠詩文,皆蕭然有遠古風味,然此風之亡也久矣,欲以求合世俗之耳目則疏矣。但時獨於閒處開看,未嘗以示人,蓋知愛之者絕少也。所索拙詩,豈敢措手, 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卻頗作小詞, 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闕,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很顯然,蘇軾寫此《密州出獵》詞,是與鮮于子駿的 “蕭然有遠古風味”、反對“求合世俗之耳目”的詩風有著密切關係。當時,詞為豔科的脂粉之作充斥文壇(包括 “柳七郎風味”之類),蘇軾偏要與此 “世俗”相對抗。他雖知這種脫俗叛道的作品將會遭到 “愛之者絕少”的際遇,但他為實踐其藝術理想而自成一家,仍然執拗地並頗為自負地去進行創作、去開拓新徑。另外,在音樂上,世俗通常是以十七、八大姑娘執紅牙板唱豔科詞,而蘇軾卻偏要把其 《密州出獵》詞 “令東州壯士 (山東大漢)抵掌頓足而歌之, 吹笛擊鼓以為節”,並從而獲得了“頗壯觀也”的藝術效果,這在詞史上實是一件驚世駭俗之舉。

蘇軾曾強調作家內在的“體氣高妙”(《書子由超然臺賦後》),亦即胡寅所說的 “逸懷浩氣”(《酒邊詞序》)。而“豪放”, 正就是這種氣質的表現。蘇軾創作這首《密州出獵》詞,除了使詞容納了新題材、新主題,把愛國激情和民族自豪感當作時代最強音來加以歌唱而外,他還在詞的表現藝術上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新成果。如蘇軾為在《密州出獵》中充分表達其內在的“浩然之氣”,竟打破了詞格的“上片提出詞意,過片另起”的既往成規,一氣呵成地抒發了他“聖朝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祭常山回小獵》)的報效疆場的宏偉宿願,從而實踐了他“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的藝術理念。

此外,蘇軾把豪放氣質入詞,還與他“以詩為詞”、深入貫徹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精神有關。蘇軾作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傑出領袖和最後完成者, 他是第一個把詩文革新精神推進到詞的領域中的文學作家。

所以我們說,《密州出獵》的出現,不僅是作家有見地、有遠識、有醞釀、有準備的嶄新創作, 而且也是他創造豪放詞的典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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