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隱:晚唐詩文巨匠,半世懷才不遇,一身錚錚鐵骨

羅隱:晚唐詩文巨匠,半世懷才不遇,一身錚錚鐵骨

晚唐乾符年間,京城長安。

宰相鄭畋,正在家中接見詩人羅隱。

羅隱雖是布衣之身,卻赫赫有名,在當時屬於文壇大V,擁有頂級流量。

就連鄭畋的女兒,都是他的鐵粉,每次讀到他的詩句,心臟都會砰砰跳,恨不得立刻找到羅隱,在他面前撒個嬌。

時間一久,她便害起了單相思,整天長吁短嘆,不思茶飯。

知女莫若父,心病還得心藥醫。

鄭畋這才把羅隱接到府中,準備當面考量一番,如果確屬可造之材,那就順勢成就女兒的一段良緣。

鄭大小姐自然不能出面,只得躲在門後,趁著羅隱和父親交談之機,偷偷往客廳裡瞄上幾眼。

羅隱雖然不知道,屋裡還有第三個人,在給自己偷偷打分。但他絕對清楚,如果能夠獲得宰相垂青,定會名聲大振,下一輪大考,必將金榜題名。

這是一場提前進行的面試。

羅隱使出渾身解數,小心謹慎地回答每一個提問,最終以淵博的學識、犀利的語言和獨特的觀點,贏得了宰相大人的五星好評。

但一牆之隔的鄭大小姐,心情卻是一言難盡。

她原以為,羅隱的才華那麼好,顏值一定高。

沒想到隔著門縫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土味油膩中年。

“哎……”一聲長嘆之後,鄭大小姐轉身離去,從此再也不讀羅隱的詩句。

史書並沒有交代,後來的羅隱,有沒有知道真相。

如果他聽說,宰相的女兒因為顏值問題,最終放棄了自己,心裡肯定會受到一萬點暴擊。

好在羅隱的抗壓能力夠強,這點委屈根本不值一提。畢竟,生活中的各種打擊,已經將他錘鍊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羅隱的手上,也抓到過一些好牌。

弱冠負文翰,此中聽鹿鳴。

使君延上榻,時輩仰前程。

——《南康道中》

由於“少英敏,善屬文,詩筆尤俊拔”,家鄉的長官,對羅隱高看一格,禮遇三分,同齡的玩伴,也都非常羨慕他的前程。

年輕的羅隱,自是滿懷豪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經世濟時:

欲將刀筆潤王猷,東去先分聖主憂。

——《送鄭州嚴員外》

和其他讀書人不同的是,羅隱求“位”卻不求“貴”,謀取“功名”,卻不在乎“利祿”:

祿於道,任於位,權也;食於智,爵於用,職也 。… … 先王所以張軒冕之位者,行其道耳,不以為貴。大舜不得位,則歷山一耕夫耳,不聞一耕夫能翦四凶而進八元;呂望不得位,則棘津一窮叟耳,不聞一窮叟能取獨夫而王周業。

——《君子之位》

他堅信,有“位”才有“為”,有“權”有“職”才能“行其道”。如果沒有合適的“位子”,舜不過是一介農夫,呂望也只是一個窮叟,哪裡能夠完成大業?

在普遍信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時代,羅隱能有這種覺悟,可以說很難得了。

但遺憾的是,他幾乎耗盡一生的光陰,都沒有金榜題名。

《吳越備史》記載,羅隱“凡十上不第”,一輩子不是在考場,就是在去往考場的路上,屢考屢敗,屢敗屢考,悲催到無以言表。

是因為羅隱的才華不夠嗎?當然不是。

他第一次進京趕考,就碰上了有唐以來,力度最大的科舉改革。

新政出臺後,權貴子弟應試,不再受到限制,參考人數大幅增多,進士名額卻維持不變,每榜僅錄用三十餘人。

加上試卷不密封,考生的後臺越硬,名氣越大,上榜的幾率肯定就越高。

這種情況下,“江左孤根”“族惟卑賤”的羅隱,自然無力和“公相子弟”競爭,以致於他從弱冠考到花甲,整整跑了一個馬拉松,結果卻是一場空。

儘管如此,羅隱依然沒有忘記初心,堅持要用所學之術,行道濟世。

他決定棄仕從文,要用手中的如椽巨筆,“著私書而疏善惡”,“警當世而誡將來”。

羅隱首先關注的,就是有切膚之痛的晚唐科舉。

當落榜成為一種習慣之後,他對朝廷選拔人才的制度,有了更加清醒而深刻的認識:

“滿城桃李君看取,一一還從舊處開。(《丁亥歲作》)”金榜題名之人,全都出自權貴之門。階層已經固化。

“錦鱗尾平生事,卻被閒人把釣竿。(《西京崇德里居》)”縱是“錦鱗”,也只能困於釣竿,任人捉弄。這就是寒門子弟的現狀。

“聖代也知無棄物,侯門未必用非才。(《曲江春感》)”民間盡是遺賢,侯門全是非才。對朝廷痛心不已的羅隱,只能用反話正說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不滿、憤恨以及憂心。

但他的這番操作,也讓本來就被堵死的入仕之門,又加上了一把鐵鎖。

唐昭宗即位後,久聞羅隱大名,想賜他進士及第。

有人當場就提出異議:“隱雖有才,然多輕易,明皇聖德,猶橫遭譏,將相臣僚豈能免乎凌轢?”

羅隱這小子,有才又缺德,連玄宗皇帝都敢嘲諷。一旦他躋身朝堂,俺們這些人,可能都會被他按在地上,反覆摩擦。

看來這位大臣,智商或許不高,倒還挺有自知之明。

昭宗也不想破壞當前安定團結的局面,從此再也不提啟用羅隱之事。

羅隱註定布衣終身。

於他個人而言,肯定是天大的不幸。

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坎坷波折的經歷,卻讓羅隱的詩文,寫得愈發的真摯和深沉。

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

何如買取胡孫弄,一笑君王便著緋。

——《感弄猴人賜朱紱》

讀書人苦熬十年寒窗,卻入仕無望。

耍猴人能博君王一笑,便可穿上紫袍。

果然“及第不用讀書,做官何須事業”,真是荒唐透頂。

樓殿層層佳氣多,開元時節好笙歌。

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奈楊妃解笑何。

——《華清宮》

號稱道德勝堯舜,為何會迷戀女人的石榴裙?看來明皇也不聖明。

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

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

——《帝幸蜀》

廣明元年,黃巢起兵,長安淪陷,僖宗出逃四川,將玄宗一朝的劇情,又重新翻拍了一遍。

只不過,這一次可沒有楊玉環背鍋。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西施》

如果西施是吳國的禍水,那越國滅亡又能怪誰?

作為君王,總不能將亡國的責任,都諉之於小女人。

孝武承富庶之後,聽左右之說,窮遊觀之靡,乃東封焉。蓋所以祈其身,而不祈其民、祈其歲時也。由是萬歲之聲發於感寤。然後逾遼越海,勞師弊俗,以至於百姓困窮者,東山萬歲之聲也。以一山之聲猶若是,況千口萬舌乎? 是以東封之呼不得以為祥,而為英主之不幸。

——《漢武山呼》

這段文字,節選自羅隱的代表作《讒書》。

漢武帝在封禪之時,聽到百姓呼喊“萬歲”之後,心裡祈禱的,不是歲豐時順,也不是子民安康,而是自己萬壽無疆。

難怪談後來的漢武帝,會置百姓窮困而不顧,窮兵黷武,勞師弊俗。

這樣看來,山呼“萬歲”,不是祥瑞之兆,而是災禍之端。

英明如漢武帝的天子,尚且如此,何況晚唐的這幾任帝王?

不得不說,羅隱的大膽和犀利,可以直逼千年之後的《而已集》。

《新唐書》認為,羅隱“自以當得大用,而一第落落,傳食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

將羅隱多寫譏諷之語的原因,歸結為他對唐室的怨恨,這是有失偏頗的。

都說“不平則鳴”,羅隱的詩文中,既有對自身遭遇的不滿,也有對晚唐黑暗現實的鞭撻,且後者明顯要多於前者。

他對唐室的忠心,並沒有因為數十年的持續落榜,而有絲毫的改變。

“逐隊隨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車塵。如今贏得將衰老,閒看人間得意人。(《偶興》)”公元887年,在最後一次名落孫山之後,五十五歲的羅隱,徹底放棄科舉,轉而流浪各地。

迫於生計,他在杭州加入了刺史錢鏐[liú]的幕府。

“不是金陵錢太尉,世間誰肯更容身?(《寄竇澤處士》)”漂泊半生的羅隱,終於有了一處安身之所。

但好景不長,天佑年間,梁王朱溫篡權。

為了招徠英才,他以右諫大夫的官職,特召羅隱進京。

說起來也真可笑,朝廷棄之如敝履的羅隱,亂黨卻視之如珍寶。

這究竟是朝廷糟踐了人才,還是亂黨在拉攏人心,答案不言自明。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一輩子都被大唐朝廷,當做蹴鞠踢來踢去的羅隱,卻斷然拒絕了朱溫的邀請。

甚至,他還規勸一心想成為第二個孫權的錢鏐:“您是大唐的臣子,理應起兵北伐。即便不能滅梁,也能保全吳越。怎能向北稱臣,揹負萬世罵名呢!”

錢鏐雖然被朱溫冊封為吳越王,卻對忠於李唐的羅隱,格外敬重和器重,先後任他為錢塘令、司勳郎中和給事中。

公元910年,羅隱病逝於杭州,享年七十八歲。

雖說人格平等,人品卻有高下之分。

國難當頭,忠奸立辨。以對唐室的忠心程度而言,晚唐的文人,大致可以分為三等:

末等是皮日休、杜荀鶴與韋莊,貧賤必移,威武必屈。皮日休侍奉黃巢,杜荀鶴諂媚朱溫,韋莊為了能當宰相,竟在西蜀勸王建另立中央。

次等是司空圖、韓偓、鄭谷,作為李唐的大臣,在朝廷危難之際,隱居藏匿,未能建功立業,倒也獨善其身。

上等則只有羅隱,一直被拋棄,從未生二心。“陵遷谷變須高節,莫向人間作大夫(《小松》)”,堅決不食大梁俸祿的羅隱,成為了晚唐著名文人中,唯一稱朱溫為“賊”的書生,立場堅定,鐵骨錚錚,令人肅然起敬。

或許正因如此,清代文學家洪亮吉,對羅隱的文品和人品,都給了近乎完美的好評:

七律至唐末造,惟羅昭諫(羅隱)最感慨蒼涼,沉鬱頓挫,實可以遠紹浣花(杜甫),近儷玉溪(李商隱)。蓋由其人品之高,見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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