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灌的那些事兒

去年的農曆十月下旬水庫放水,一年一季的冬灌開始。這一天下午,輪到我家灌溉村東頭的三畝麥地。打頭起第一塊地,接近正四邊形,是我家目前最大的一片地。其餘兩片地,果園佔去一畝七,菜地佔去六分。剩下的二畝地,是承包別人家的,夏季種了一茬黃豆。村裡沒人種黃豆,很多人種下的黃豆,只長豆蔓不結豆莢,有說是種子問題,有說是水肥沒跟緊,還有說是水肥跟的太緊。總之,沒人敢種了。冬季我父親做豆腐,所用黃豆大部分是安徽,東北,河南和湖北的,每次進貨十幾袋,年底一次囤貨,便是幾十袋。自家種,無論多少,怎麼算,都比糴來的強,這茬黃豆算是豐收,豆子滾圓,亮白。在家門口晾曬捶打時,過往的村民,彎腰撿起豆莢,捏碎了豆殼,吹去雜物,看著掌心飽滿的豆粒,讚歎著,紛紛要求父親幫忙留點種子明年種。

我家接水時,太陽剛落山,明亮亮的天光還在。渠水自北而南,波光粼粼逶迤而來。改水之前,鄰里正在澆灌他家的菜園子,裡面種了一行花椒樹,套種兩行小麥。下來一家是鐵娃哥的槐木林,他家澆完才是我家。林木澆灌快,成型的田畦,水只管順著流,到頭稍稍聚水就行。那頭的人在地頭喊,岔水,岔水。我和父親以及鐵娃哥,還有鐵娃哥的侄子,各自拿著工具,鐵鍬一把,鐵鍁一把,方鍁一把,先把地頭進水的地方戳開,鏟成緩坡狀,再將提前裝好的沙袋,一腳踢下,擋住去水,來水自不然的流進地頭,再慢慢整修和加固滲水的地方。我拿著工具,站在渠沿,老虎吃天不知從何下嘴。父親罵我,木什麼木呀!鏟呀,擋呀!我轉身找土,一鏟子下去,半鏟子土,扔在流水處,被迅速沖走。鐵娃哥在一邊說笑我和我父親,你非讓一拿筆桿子的掄鐵鍬把子,難為人。父親搶過我手裡的鐵鏟,和鐵娃哥,三下五除二,大勢漸定。我和鐵娃哥的侄子站在渠邊,他開玩笑說,還是老殼子(上了年齡有經歷的人)厲害呀!咱倆就看著。鐵娃哥一剷下去,滿滿一剷土,從不空,鏟子使得跟程咬金的宣花斧一般。我母親來了,站一旁,看著我直笑。完了才說,就你還待家裡發展農業呢,你快算了。鐵娃哥和我父親,一邊繼續整修和加固缺口,一邊相互讚歎著彼此手裡的鐵鍬。鐵娃哥有點自豪的講起了他手裡那把鍬的來歷。完了,我父親不由得感嘆,舛磨出一把好鍬不容易呀!好農人對好農具的感情,就像時尚名模和維多利亞的秘密一樣。

冬灌的那些事兒

四十分鐘不到,槐木林澆灌完。改水進地前,我和父親已經撒完化肥。這時天光已無,天逐漸暗下來,但還用不著手電。水在麥地漫流,遇土冒泡,咕咕嘟嘟,在漸暗的光景下,所到之處,像打碎了一面巨大的穿衣鏡,一鍋煮開了的米線湯。

澆至最後一片地時,天徹底黑下來。我戴著頭燈和父親戳開第三處進水口。渠裡的水依舊不見小。十幾分鍾,水就流到地頭。父親嫌水流太快,來不及滲,吩咐我在地頭墊高田畦,準備聚水。種麥子時,特意用機器耙過,應該很能吃水的。我拿著鐵鍬,四處找鬆軟的地方下腳,把靠邊的地畔一遍一遍的培高,拍實。手上的鏟子和腳下的配合,愈來愈熟練。父親蹲在一旁,打著手電指揮,指到哪兒,我往哪兒墊土。夜裡寒風下,我竟額頭冒汗,全身熱乎乎的燥起來。

冬灌的那些事兒

鐵娃哥拉起臨時電線,掛起一盞大燈泡,準備澆灌他的下一片槐木林。鐵娃哥的老婆,我們叫霞姑,在一邊幫忙,她孃家和我小姨一個村子。一次去她果園裡的房子借東西,進門後,看她坐在凳子上看書,賈平凹的小說《古爐》。平日裡從來沒見過她看書,讓我很吃驚。在我的印象裡,她不像那種愛看書的人,接近一米八的大個子,身強體壯,行動稍顯遲笨,說話大嗓門,笑起來也比別人聲高,愛開玩笑,很好交往,在村裡人緣挺好,誰家有紅白喜事,總能看見她在後廚幫忙,洗刷鍋碗瓢盆,提水倒水。我就跟我媽說了霞姑看小說的事。我媽說,霞姑是高中畢業,今天看來不稀奇,但在她們那個年代,算得上有文化的人,年輕時還當過小學老師。她酷愛看書,尤喜小說。夏季澆灌玉米,又去她那裡借東西,進門就看見竹床上放著一本《帶燈》,賈平凹2013年新出的一本小說。賈平凹的死忠粉呀!我心說。她當時人在屋後的羊圈裡忙活,聽我喊借東西,大聲回喊,讓我自己找。我拿起攤開的書,看幾眼,恢復原狀後放回原處。從字體和排版來看,正版無疑,就是說她花錢買書看。頓時,一股敬意在我心裡升起。不是我高看喜歡讀書的人,我說過讀書和其他消遣一個樣,只要自己感覺愉悅,幹什麼都不算虛度光陰,而是覺得在如今的社會和鄉村,拿看書消遣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於我這個愛看書的人來說,確實難得一見的親切。更不用說是花錢買書。比起買書,和她同輩的人,像我媽,每次見我買書回來,免不了嘮叨幾句,開玩笑說我現在才想起看書,遲了。我很想與她聊聊賈平凹的小說,很想告訴她,我還有賈平凹的散文集和小說《商州》,陳忠實的小說以及散文。但仔細一想,總覺得有些唐突和冒失。現今鄉村的氛圍是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一切向錢看。一個喜歡讀書,但沒有在縣城買房,沒有車開,或地位,或名聲都無有的人,在其他人的眼裡,就是徹頭徹尾,傻不拉幾,只知書中事,卻無能世間事的書呆子和怪胎,冷嘲熱諷,閒言碎語自然而來。就連我,現如今看書也慢慢傾斜,奔著現學現用的道而去,雖然我心裡反感,不認同這樣的觀點。想安然自得的自由讀書,像我媽說的,你也得有那份資格呀。霞姑喜歡看書的印象,在我練筆寫小說時,成了我小說里人物和情節的一個原型。

冬灌的那些事兒


冬灌,農業生產中最重要的一環。在我想來,像人過冬一樣,得儲存大量的食物以備冬需。我小時,每年水庫放水冬灌,我父親必定是巡渠的。那時的冬天才叫冷。冰凌能掛一米多長。缸裡的水結冰,早起燒水做飯,用模子倒出來的笨重鋁瓢,要麼菜刀的刀背,把冰塊砸開一個洞,才能舀水生火。晚上六七點,父親開始裝備,上身穿針織厚毛衣,下身穿厚重的毛褲,腳穿厚襪子,外面套一雙毛線襪子,再穿雨鞋,最後穿一件他林場護林時發的軍綠大衣,戴火車頭帽子,和帽子配套的軍綠色帶繩的手套,這才扛著鐵鍬出門。一般兩人一組,沿著水渠巡視。一是巡視水渠是否漏水,滲水,做整修加固處理。二是巡視有沒有人掘渠偷水,扔一臺泵進渠裡偷偷抽水。我一哥們的父親就是巡渠時發現有人偷水,與人幹了起來,其中一人被鐵鍬削在額頭,血流滿面。那時的灌溉設施簡陋,打一口井花很多錢,農民不能進城打工,家家戶戶靠種地打糧為生,水倍現珍貴。每年冬灌,掘渠偷水者屢屢,因水打架鬥毆,家常便飯。後來看吳天明導演的電影《老井》裡因打井而群毆械鬥,死人的場景時,我一點都不覺得陌生。

冬天灌溉,最怕擱在前後半夜,特別後半夜。看點計時的人喊你接水,暖融融的被窩,最難割捨。室外零下十幾度,黑咕隆咚,呼呼呼勁吹的西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有月無風時還好。每段水渠,蓋有一間簡陋避風的小房子,供巡渠的人夜裡休息。等待改水進地的人,都聚在那裡,燃起一堆沖天的大火,圍著火聊天,抽菸,說笑。

冬灌的那些事兒

兩天後的夜裡十一點多,輪到我家澆灌那塊承包的地。九點多時,我在朋友的店裡幫忙發快遞。父親打電話,我趕十點前騎車回家。到家休息時,忽然聽到屋後有人亂糟糟的腳步和呼喊聲,父親估計水渠跑水,要麼潰口了。不到半個多小時,計時的人打來電話。我和父親全副武裝。我穿衝鋒衣,頭戴棉帽,戴駱駝牌手套,穿登山棉靴,和父親一人扛了一把鐵鍬,從後門出。鄰里大哥打麻將剛剛回家,媳婦不給開門,正在屋裡訓斥他,他不急不躁,不計較也不回嘴,更不大聲回罵,點根菸,一句又一句小聲的,不厭其煩的開門呦,開門啦。惹的我想笑不敢笑。

父親建議我們走大路,順著水渠巡視過去,看哪裡不保險,有滲水跑水潰口的危險,就順帶處理了。一路走去,只有兩處地方培了一些土,稍稍加高。承包的地緊挨大路,有路燈照明,省了用手電。到時,上一家還在灌溉。計時的是村裡大我幾歲的薛子哥,在一處避風的土埝下,燃了一大堆柴火,火邊圍了四五個等著改水的人。他喜歡開玩笑,見我總叫我振哥,嚇的我老是不知怎麼接話。只能馬上掏煙,先發一輪。開始邊抽菸邊聊天。他說他喜歡夜裡看水計時,一個人清淨,上班時,先水渠上巡視一遍,然後選定地方,找柴生火。他有一輛電動三輪車,全副武裝,不亞於一個移動的房車。車有棚,棚覆玻璃瓦,車後吊一布簾,伸拉式的。車內置躺椅,椅上兩床褥子,一鋪一蓋,保溫瓶和保溫杯各一個,茶葉一桶,我聽後,讚歎的笑說,差一煤氣罐和煤氣灶,就能過上日子啦。火邊的一人將燃盡的菸頭扔進火堆,笑說,薛子這點家當算什麼呀,賀家村的賀某某那才叫大幹,澆地前,先把爐子扛到地頭,裝好排煙管子,預備一蛇皮袋子的煤塊,提前幾個小時就把爐子生著了。說完,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越想越笑的不可抑制。薛子哥繼續說,那也不算什麼!有一年,我們巡渠,一個晚上,把一家人的一間房子連拆帶卸,不到後半夜就給燒完了。說完,又一陣大笑。不遠處傳來連續不斷的狗吠聲,聽到狗吠,有關狗的事就被聊起,還是和巡渠有關。我二堂哥和薛子還有幾個人,前年巡視眼前這段水渠時,附近果園裡有一隻狗,在他們經過時,老是叫個不停,叫的人心煩,夜裡正愁無事可幹無,幾個人開始整治那條狗。每隔半小時,就派一個人過去逗弄狗,讓狗叫上半天。等狗不叫了,又派一人過去逗弄。前半夜還沒過完,狗就精疲力竭。這不行,不叫也得叫。幾個人繼續輪流,拿棍子打著狗叫。後半夜時,狗叫聲已經變成哀求聲。天亮以後,狗就失聲了,從此以後再也沒叫過。

冬灌的那些事兒

聊天時感覺不到時間,很快輪到我們改水。這片地的地勢西高東低,右邊是我家果園,不怕跑水進去,入水口在東,好處是不怕聚水時地頭跑水,壞處是改水後,緩坡得修長一些,利於水流進地裡,唯有左邊的地畔得在聚水時墊高一點,防止跑水。改水前,我和父親提前準備了兩個沙袋,鏟子一動,水進地後,一腳一個踹下水渠,攔截成功,踩實,馬上加固整修滲漏水的地方。四十分鐘剛到,水已到地頭,父親堅持要澆夠一個鐘頭,我只好待守左側地畔,不斷加固墊高地畔。五十分鐘時,好幾處地畔開始跑水,我大喊,不行了,得潰口。父親這才喊薛子哥,讓看錶計時,通知早已預備在渠沿的下一家人改水。等水變小時,已經有點來不及了。大水澆地,怕就怕聚水時地畔潰口,靠鏟子一鏟一鏟的去擋,螳臂當車而已。還好,我早有防備,跑水不多,情勢可控,只能豁出去溼鞋,溼褲子了。

回家時,寒風絲絲鑽身,一彎明月高掛中天,繁星漫天閃爍。稍稍辨認,獵戶座即在頭頂,冬夜大三角在它東邊,西邊稍稍靠上位置像是昴宿星團,排列M形的仙后座在西北邊,北斗七星勺子的形狀懸垂東北夜空。低頭,流水在路燈下粼粼而下,匆匆而流,嘩嘩而過,細無聲的滲入地裡,麥苗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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