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談談《孤城閉》，也就是現在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清平樂》。
這是一本小說。
並且是一本網文小說，在人們印象中，網文總是文字低級，格局窄小，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但網文濫觴至今，泥沙俱下中亦有珠玉，數年前金庸武俠被嗤之以鼻，現下卻成為一代人共同的回憶，網文又怎麼不可能成為下一站，經典呢？
比如這本《孤城閉》。
像一顆成熟飽滿的西瓜被劃下來的一個小三角，春天裡第一支迎春花，冬天飄來的頭一朵雪花，是“管中窺豹”裡的那支管，“一葉知秋”裡的那片葉。
一個帝國公主的婚姻生活勾連起一個王朝的錯落面目。
嗯，沒錯，這本書的主角是——
宋 · 福康公主 · 趙徽柔
歷史對於女子總是格外吝嗇，除了紅顏禍水便是某某貞節烈女的牌坊頌，再尊貴的女子也換不來史書青眼，美言幾行。
趙徽柔是宋仁宗最寵愛的長公主，史書上也不過寥寥這幾行字。
翻譯一下:宋仁宗 趙禎 念及沒有好好侍奉自己的親身母親，所以挑選舅家的兒子為公主夫婿，然而駙馬鄙陋粗俗，公主大不喜，某夜，公主扣開皇城哭訴，駙馬惶恐，自請彈劾。諫官由此生髮，要求懲治護衛，御史也來找事，彈劾公主府的太監不謹言慎行，皇帝於是貶斥都監梁懷等十餘個人。
試想一下，堂堂帝國公主，即便成婚又有哪個天殺的敢給她氣受？
要知道按照當時宋國律法，公主下嫁，公公婆婆名位自降一等，也就是說，趙徽柔只叫婆婆做“嫂嫂”，光這氣勢也夠婆家喝一壺的。
且公主府也是皇家自造，說的明白些，在公主府，駙馬一家的身份只是客卿，趙徽柔才是十足十的女主人。
這般受氣難道是這個公主很不得寵？皇帝故意折辱嗎？no，no，no，宋仁宗趙禎子嗣稀薄，共育有3子13女，可惜夭折率十之八九，13個女兒中只有4位健康成年，趙徽柔乃是長女，趙禎視其為掌上明珠，極盡寵愛。
那麼，又是為什麼呢？
寫作由此生髮。
這座孤城亦由此緩緩開了一角。
整個帝國風貌，朝堂局勢，名人風物，大國氣象也徐徐掀開帷幔。
2
如前所述，《孤城閉》講的是一個公主的婚姻，但本書卻是以一個太監的口吻徐徐道來的。
他叫梁懷吉。
作為宦者，他在史書中是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他是伴隨公主長大的“小黃門”，是作為公主陪嫁的“老人”，是公主夜扣皇宮，惹出潑天大禍時唯一帶著的“同黨”，也是公主“欲自縊，欲赴井，縱火欲焚第舍”，誓死都要保護的一個不能稱之為男人的“人”。
《宦者傳》裡都不會有他，因他官位實在低微，我們需要多方推敲才知道他的姓名，《公主傳》裡的梁懷就是他，大概出於宋徽宗本名趙佶的忌諱，他從“梁懷吉”變成了“梁懷”。
有句話這麼說，“中華文明，始於漢唐，而造極於宋。”宋朝是一個開明又文明的朝代，宋仁宗趙禎更是沒有辜負“仁”這個字的賢君。
那個時代，有很多有趣又偉大的靈魂，司馬光，王安石，包拯，歐陽修，蘇軾，晏殊，蘇舜欽……他們是課本里的常客，影視劇裡的主角，歷史考試必考重點……生在這樣的盛世，很難不被這樣的氣息薰陶，點化。
梁懷吉最初供職於國家書畫院，每日行走在大宋帝國最優秀的書法家，畫家之間，長居芝蘭之室，養就一身高華氣質，他的畫技能達入朝廷秘庫水平，對書畫的鑑賞甄別亦頗有造詣。
一個宦者尚且如此，何況金尊玉貴的國朝公主？論不食人間煙火，趙徽柔怕是最有資格的了，她在婚前接受的是帝國最優秀的教育，無論是品茗焚香，亦是金石珠玉，又或是詩詞歌賦，或許她不是最優秀的學生，卻有著最挑剔的審美。
然而這一切都被一場婚姻畫上了句點。
駙馬李瑋長相粗陋，連為尊者美的史書也沒法為他開美顏濾鏡。
外貌上的殘缺還不打緊，出身低賤導致的見識微末，行為粗鄙，言語粗俗才是硬傷，趙徽柔嫁給李瑋，簡直是天鵝配了癩蛤蟆。
別說皇帝了，就是平民百姓也講究個“門當戶對”，那麼宋仁宗為什麼要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這樣的人呢？
因為——《狸貓換太子》，沒錯，宋仁宗趙禎就是這個民間故事裡的太子，他的生母終其一生都躲在陰影裡看著自己的兒子叫別人“母后”，直到默默死去，宋仁宗得知自己身世之後慟哭幾日，把對亡母的愛全部灌注到自家舅舅身上。
給官做，給錢花，舅舅家寒業賤，做的是鑿紙錢(就是冥幣)這種上不得檯面的生意，寒門小戶怕都看不上，但趙禎偏要把自己最愛的女兒嫁過去，用這潑天的榮耀踐行自己至高無上的“孝道”。
趙徽柔是幸運的，她脫離了大多數公主政治聯姻的命運，她又是不幸的，栽進了用“孝道”、“責任”、“承擔”織就的另一個密網中。
3
哪個女子不懷春？
出嫁之前，趙徽柔曾經屬意馮京，曹評那樣丰神俊朗，文韜武略的男子。
馮京是新科狀元，天子門生，她嫁不得，英明神武的父皇是天下掌舵者，他不會讓國之棟樑同時成為皇親國戚，這會讓朝局失衡。
他更不會讓她嫁給曹評，儘管曹評美丰儀，通音律，善騎射，隨便寫一個字就讓身為書法家的仁宗讚不絕口，隨便比劃兩下就給大宋朝在外賓面前挽回面子，儘管曹評人品端方，儘管公主十分喜歡他，他也真心愛慕公主。
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是曹皇后的外甥！(曹評是曹皇后弟弟，曹國舅的兒子，沒錯，就是傳說中八仙過海的那個曹國舅。)妥妥的外戚啊，仁宗一生致力於平衡，怎可讓外戚坐大？
失去馮京只是讓公主悵惘，畢竟馮京與她交集甚少，只如少女愛戀海報上的明星一般，過去便過去了。
失去曹評卻讓她如雷轟頂，他們青梅竹馬，耳鬢廝磨，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她曾經天真地想，這世間的愛情悲劇如此之多，怎麼也不會輪到我啊？但她錯了。
天子震怒，曹家一族戰慄觳觫，曹皇后本人亦被波及，曹評最先看清了局勢，皇帝不僅是姑父，還是天下之君，這場愛情在皇帝眼裡，可能是外戚誘騙年幼公主，為自己政治版圖的又一次圖謀。
趙徽柔一直不明白什麼是“窮”，梁懷吉跟她解釋“窮”，用了好些例子，比如食物匱乏，比如衣不蔽體，但直到現在，她才如夢方醒。
公主也是很“窮”的，既已享受了錦衣玉食，無上榮耀，就必須付出自由，幸福，愛情，活成帝國的婦德標本。
國家需要的是端方柔順，克己恭敏，無慾無求的泥胎蠟像人，供奉瞻仰即可，萬不能有鮮明的喜怒哀樂，正如她的名字——徽柔，徽乃準繩，柔為恭順。
趙徽柔接受了這個命運，結局已一眼看穿，足夠讓她在出嫁之前做好心理建設。
即便如此，李瑋還是像個噩夢一般打破了她的底線。
瑟縮，猥瑣，糟糕的品味，想要投其所好卻正好暴露愚蠢的審美……皇帝生辰選的字畫，竟然都是贗品，還要梁懷吉星夜採買，才補了這個大窟窿。
太丟人了。
一場精神完全不對等的婚姻有多可怕。
有的是案例。
王神愛，祖父王羲之，父親王獻之，母親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出生在書法世家，史書記載她善於書法，是有名的才女，卻在13歲時嫁與15歲的太子司馬德宗。司馬德宗是有名的痴呆，愚蠢異常，口吃不能言語，甚至冷熱飢飽都沒感覺，一舉一動都得靠別人扶持。
義熙八年，王神愛崩於徽音殿，時年29歲。
她的名字何其美好，境遇何其寒涼，鬱鬱而終，神都不愛。
趙徽柔是另一個王神愛。
駙馬真真厭棄至極，好在懷吉總是在身邊，一如既往，為她安排好所有的一切，替不著調的駙馬擦屁股，她吃橙子，他便剝好撒鹽上去，她彈箜篌，他研墨寫字，他們一起品畫作文……
懷吉在，徽柔似乎就還是那個不曾出嫁的無憂公主，他雖名為奴僕，實際卻是她的玩伴，知音，同窗，密友，精神支柱。
在荒蕪的公主府，懷吉的身份變得更加微妙。
他似乎是唯一能讓公主笑起來的人。
年少時的那句戲言，好像慢慢變成真的。
——懷吉：我就是影子，公主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公主：影子在哪裡？懷吉在哪裡？ 笨呀，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裡。
4
這是一場無法用“愛情”來形容的感情。
也是最讓人悵惘誘人之處。
懷吉於公主，是海難過後唯一的礁石。
公主於懷吉，卻是從一而終的白月光。
量變到質變，發酵而升溫。
日子倘若這樣過下去，也好。
公主駙馬，名義夫妻，枯井無波。
公主懷吉，知音見採，遍唱陽春。
可皇家也躲不了婆媳關係。
婆婆楊氏早已氣急怒極，公主三年無所出，含飴弄孫的願望是落空了，豈止如此，她幾乎不讓自己的寶貝兒子近身，當眾冷臉，李瑋被王公貴族當成笑話奚落……
李瑋的討好是自取其辱，李瑋的放縱公主也淡漠視之，婆婆張羅娶妾室，公主便欣然應允，還賜金賜帛。
李瑋笨拙又努力地靠近，卻每每落空，楊氏對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對公主怨毒之氣日盛。
然後她想出一記昏招兒。
蠢人並可不怕，就怕蠢人使壞。
某年某月某日，駙馬邀歌姬數名府內歡唱，邀公主同賞，期間，歌姬獻酒，這酒當然是有問題的……這幾乎是個俗的不能再俗的故事了，電視劇兒童的我們已經能猜到故事的走向了吧？
惡俗如楊氏，對兒子的唯唯諾諾很是看不上，她用的是拐賣婦女那一套邏輯，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公主的心自然就回來了。
她這個損色兒，既不懂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更不懂這個瓜她扭不得。
公主左右悉數被摒退，梁懷吉是摒退人員中的VIP，他隱隱覺得不對勁，但沒往下作的方向想，等到回過神兒來，公主已經羊入虎口。
那個晚上，李瑋才第一次見到震怒爆發的梁懷吉，他一向恬靜少言，恭敏有度，世人皆小瞧他這個蠢駙馬，唯梁懷吉會告訴她公主的喜好，為他美言，替他遮羞，梁懷吉永遠正確，永遠優雅，從容，不爭，公主的眼神總是因他而點亮，這讓李瑋憤怒。
現在他也看到了憤怒的梁懷吉。
他是拿劍進來的，劍身見了血，許是殺人了，他抱著衣不蔽體，酣睡的公主，走出去的時候，所有人都默默地讓出一條道。
這件事，成為難以彌合的分水嶺。
這是個巨大的醜聞，在事情還沒更壞之前，梁懷吉做了緩衝處理，和楊氏約法三章，對公主緘口不言。
直到農夫和蛇的故事再次上演。
嘉佑五年，婆婆楊氏窺視公主與懷吉飲酒歡笑，當場發難，她要先至梁懷吉於死地，反客為主。
這是一個羅生門的案子。
楊氏到底看到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史書一筆帶過，只知道楊氏罵的難聽至極，公主自然不是對手，震怒之下抽了婆婆一嘴巴。
好像多米諾骨牌，一張倒了，所有的就都倒了，爭吵中，公主知道了醉酒事件，無異於火上澆油，尊嚴，驕傲，清高，剎那間粉碎坍塌，不管不顧，夜扣宮門。
公主一怒之下進宮找王凱，哦，不，找皇帝爹爹訴苦去！
5
宋仁宗一生勤勉，廣開言路，仰懼天變，俯畏人言，治國於他如執秤，他治下名人迭代，文豪輩出，河清海晏，可堪盛世。
真是羨慕這個朝代的文化人，一言不合跟皇帝開槓，包拯動不動就竄到仁宗面前，口水噴的他滿臉都是，司馬光動不動鬧“碎首以諫”，奔柱子就要撞上去……皇帝本人真真憋屈為難。
宮門夜開之事，仁宗本想偷偷摸摸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滿朝臣子不讓啊，先是諫官，接著是御史，拔出蘿蔔帶出泥。
前面說過，宮門夜開乃是重罪，曹植醉酒入司馬門的後果還在史書上寫著呢！公主犯法，與庶民同罪！當然，諫官才不會直接這麼說，所以炮火最先集中在給公主開城門的官吏身上。
朝綱法紀，一目瞭然，皇帝迅速處罰了官吏，眼看著火苗就要熄了，御史又出來搞事，還是迂迴戰略，不說公主，說公主身邊的人挑唆慫恿，才讓公主犯下大錯，這些人，該罰！
無可指摘！皇帝發落了公主乳母，身邊得力的丫鬟婆子，還有梁懷吉。
朝臣們很滿意，皇帝卻是滿頭包，壓起葫蘆起了瓢，女兒出事了。
在得知梁懷吉也被貶出宮之後，公主顯示出非一般的憤怒，強烈的抗議讓仁宗始料未及。
絕食，投井，自焚……仁宗作為皇帝，做到了不徇私不偏袒，但此時此刻作為父親的他慌了神。
他的女兒不再是認識的那個嬌柔可人的甜馨兒，她毫無生趣，充滿死志，她在初戀夭折之時還會匐在父親腳下苦苦哀求，可這次，她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尋死。
伺候公主的人越來越多，依然沒法阻止意外發生。仁宗慫了，他著人偷偷把梁懷吉帶回宮中，怎料活人難藏，這個秘密，很快又被發現了。
仁宗這個皇帝當的辛苦，他幾乎放棄了所有生而為人的喜怒哀樂，又一次面對朝堂攻擊，他要保護女兒的心意第一次當眾剖白。
在和朝臣拉鋸的過程中，在朝綱和愛女的雙重壓力下，仁宗一病不起。
最終，皇帝，公主，臣子各退一步，懷吉終於回來了，代價是兩人不復相見，一道高門宮牆，轉眼就是八年，他們曾互相許諾，每年花朝節，公主都放一隻紙鳶在那棵樹的最高處。
第九年，懷吉去看那棵樹時，沒有紙鳶停駐，在和風吹佛的枝頭，一朵花悄悄凋謝。
宋，福康公主，趙徽柔，歿年33歲。
在這八年，歷經三代皇帝，父親仁宗，哥哥英宗，侄子神宗都沒能讓她脫離這場婚姻，在禮教規制面前，她是註定被犧牲的炮灰。
這一件看似簡單的皇家家事，居然是以這兩敗俱傷的結局收場，這個時代曾經讓很多人受益，但也讓很多人被誤傷。
公主和懷吉，應該是愛情吧，美在柏拉圖，無所圖。從青梅竹馬，到歷經風雨的生死相依。他可以袒裎自己的不足，她也可以摧毀自己的圓滿，他們是真正的知己。
雲朵浮於煙波上，楊花飄在宮牆裡，
知音寫不進歷史，只在你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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