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可以造就一段佳話;

在悲催的時候遇見悲催的風景,也可以催生出傳世的詩篇。

蘇軾的《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是這樣產生的,王國維的《水龍吟•楊花詞用章質夫蘇子瞻唱和韻》也是這樣產生的。

只是,美了詩詞,卻苦了詞人。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苦!他怎麼能夠不苦呢?

22歲的蘇進士,一時名動京城,特別是後來參加制科考試,成為北宋歷史上的第二個等級獎獲得者,被譽為百年不遇的人才,當朝的仁宗皇帝就直接將他視作未來的宰相人選。

那時的蘇軾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汴京花”。

可是臨到42歲了,剛到湖州當一把手,卻因這篇感激皇恩浩蕩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感謝信,引發“烏臺詩案”,蘇軾被流放。

到黃州時已是次年二月。所謂“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多美好的時節啊,何況還是蘇軾一直鍾愛著楊花。

可此時的蘇軾剛到黃州,他還沒有從逃亡的倉促中回過神來,好友章質夫的一封來信,讓他精神一震。在當時,文人之間的唱和是很流行的雅事,所以,看到章質夫的《水龍吟》,蘇軾有了唱和的衝動。

蘇軾本來就是一個豁達的人,有機會放鬆和展露才華,他一般都不會拒絕。蘇軾唱和的本意是要祝賀一下好友的,可是楊花又讓他輕鬆不起來,一想到自己的處境,蘇軾寫著寫著就把自己帶進去了,就流露出無盡傷感了。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突如其來的一句“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讓我一愣,這是花呢?還是不是花呢?這是該惜呢,還是不該惜呢?

蘇軾深知楊花的特點,也明白自己處境,楊花有“似花還似非花”的尷尬,自己還不是有“是官還是非官”的尷尬。

蘇軾眼前的花已經不只是花,花已經被他人性化了。

從京師草草逃離,帶了蘇邁和侍妾朝雲倉惶來到黃州,寄居在一座寺廟裡——定慧院,院裡,一株楊花正在春風裡飛揚柳絮。環境真的很清淨,可是,蘇軾感覺自己就是這株“拋家傍路”的楊樹,拋棄家庭,靠在路旁,可有可無。

而現實也確實是這樣,蘇軾到黃州後當團練副使,本來就是很小的官了,更重要的是任命文件中還有一句話叫“不得簽署公事”,這就相當於當閒官了。所以,蘇軾此時感覺是“拋家傍路”,是真真實實的感受。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楊花嬌媚: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章楶(jié),字質夫,出生於官宦世家,北宋名將、詩人,時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文武雙全的章質夫已經把楊花寫得極致美麗: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在他筆下,楊花像一個小女孩,在調皮惹母親責怪,也像一尾小魚兒,在爭食時吐出串串水泡,更像一個思夫少婦,兩眼盈盈含淚。

章質夫非常自信,寫出這首詞後,也很滿意,想找個高手切磋一下,自古文人都這樣。

記不清楚是誰說過這樣一句話:老婆都是別人的好,文章都是自己的妙。章質夫也是這樣想的。

而蘇軾當然是最佳人選。

不過,很巧的是,章質夫詞中的“思婦”,讓蘇軾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說是思夫,其實是蘇軾在思念家人了。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過遼西。

蘇軾歸根到底還是一個有上進心的士大夫。所以,話鋒一轉,就“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了。

蘇軾的強大在這裡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不恨楊花飄飛落盡,也不怪西園無情,而是憤懣這滿地落紅再也拾綴不起來了。

其實這裡是有個理解陷阱的:楊花就是柳絮,蘇軾曾經自注雲:“柳至易成,飛絮落水中,經宿即為浮萍",柳絮是白色的,怎麼會有落紅呢?

顯然,蘇軾的情緒確實無關楊花,也無關西園。

也就是說,這個時候的蘇軾已經不埋怨命運了,也不埋怨朝廷了,他已經完完全全的融入到了自然物象中了。

他甚至還條理清晰的解析,曉來雨過,楊花遺蹤何在?哦,原來都飛進池塘,變成了浮萍。

落紅難綴,一池萍碎,所以春色三分,二分入了塵土,一分付諸流水。而這一分的流水,最是斷腸,因為楊花點點,多像離人的眼淚!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讀蘇軾的婉約詞,是一種美的享受,他總能夠通過淺白的言語、細膩的情感直抵心靈深處,讓人陶醉,也讓人感動。

不過,讀《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是個例外。

沒有讀《十年生死兩茫茫》那般刻骨銘心,也沒有讀《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那般輕鬆超然,《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給我一種想表達的迫切卻又是欲言又止的糾結。

因為,一個“惜”字,讓所有語言都千迴百轉,而“一池萍碎”,讓一切感懷更愁腸百結。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離人淚,斷人腸,不思量,自難忘。

這一滴離人淚,在800年後,感染了剛剛經歷喪妻之痛又遭遇事業打擊的王國維,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讓他心有慼慼焉,便寫了一首《水龍吟•楊花詞用章質夫蘇子瞻唱和韻》:


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日長無緒,迴廊小立,迷離情思。細雨池塘,斜陽院落,重門深閉。正參參欲住,輕衫掠處,又特地,因風起。

花事闌珊到汝,更休尋滿枝瓊墜。算人只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貯得,離人淚。


“日長無緒,迴廊小立”,詞人很迷惘,鬱郁不得歡,又遇“花事闌珊到汝,更休尋滿枝瓊墜”,惜春之情,再遇亡妻之痛,一時五味雜陳,再也忍無可忍了,只得“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貯得,離人淚”。王國維的淚比蘇軾的淚,更多更澀,這面,有為自己的苦,有為妻子的淚,還有為時代的殤。

不過,由楊花飄零說到生活際遇,王國維的悲與蘇軾的苦,倒也可以遙相呼應。

楊花:從“盈盈淚”到“點點淚”,再到“一江淚”,誰的淚在飛

王國維作品《人間詞話》書影

一曲楊花唱和,古今詞人同悲。

然而,人畢竟不同於楊花,人有自己的品格和堅守。即使蘇軾被貶黃州,也從來沒有絕望過。

王國維也秉承了古代士大夫的優良品性,“寧為塵土,勿隨流水”。

蘇軾有幸,生活在文氣鼎盛的大宋,王國維就不幸得多,晚清已經暮靄沉沉,文治已經垂垂老矣,他選擇為“文化殉節”,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悲愴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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